烈药

作者:阿瑟·黑利

  十

  文森特·洛德博士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研究部主任。他性格复杂,刻薄的人可能要说他的性格“一片混乱”。一个也是搞科研的同事讽刺地评论说,“文森特为人行事就好像他的心思给装在离心机里转着,自己也不知道它将甩向何方,或者说不知道希望它甩向何方。”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这本身就很荒谬。只有三十六岁,相对说来比较年轻,洛德博士已经达到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只有很少人达到的成功阶段。惟其因为是个阶段,或看来像是个阶段,使他老是发愁和纳闷:他怎么达到这一步的;还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他没有得到。

  关于洛德博士还可以说的是:即使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失意的事情,他自己可以杜撰出来。换句话说:他的失意事大多出自他的错觉而并非出于事实。

  他的失意事之一是:他认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那里的势利眼瞧不起制药公司的科学家,通常把他们列为第二流人物,当然,这种看法往往是不正确的。

  但三年以前,洛德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从伊利诺伊大学助理教授的岗位转到制药工业,转到费尔丁-罗思来。不过,他作出这抉择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的不满和愤怒——都是针对那所大学的——他的愤怒甚至延续到如今,并成为不断咬啮他心灵的一种痛苦。

  在痛苦中他有时问自己:他离开学术界是否太仓促而不明智?如果他留在那里,或是退一步,转到另一所大学去,是否会已经成为国际上知名的科学家,比现在受人尊重些呢?

  他的事还得从六年前的一九五四年谈起。

  那时,伊州大学的研究生洛德获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成了“洛德博士”。

  这个博士学位是很不错的。因为坐落在香潘-乌尔巴纳的伊州大学化学院享有世界声誉,而洛德已证明自己是那里的优秀学生。

  他的外表就有学者气派。轮廓分明的瘦削脸上神情敏感,看上去颇令人愉快。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是他难得一笑,却往往愁眉紧锁。或许由于多年的紧张读书,他的视力不好,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透过它,洛德最有特征的深绿色眼珠往外看着,那眼光总是疑神疑鬼地在提防着什么。他个子瘦长,瘦是因为对食物毫无兴趣。他认为一日三餐浪费时间,只是由于身体需要才吃东西。与敏感的男人合得来的女人觉得文森特·洛德有吸引力。而男人似乎分成两类,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讨厌他。

  他专长的是类固醇领域,这包括男性和女性的荷尔蒙——睾丸激素、雌性激素、孕激素——这些激索影响生育能力、性机能以及节育。在五十年代刚刚采用避孕丸的那几年里,类固醇的问题引起科学界和商业界的广泛兴趣。

  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既然在合成类固醇的工作方面颇有成效,那么洛德博士再搞两年博士后的研究,看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仍在伊州大学。

  伊州大学抱合作态度,很快从一个政府机构得到了“博士后”研究的资助。这两年在不断有科学成就的顺境中度过,只是稍稍有一些个人烦恼。这些烦恼来自洛德的习惯,一种近乎鬼迷心窍的习惯,经常在回顾中问自己:

  我做对了吗?

  他盘算着:他留在伊大“内部”是否做错了呢?是否他应该脱离伊大到欧洲去呢?欧洲是否会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这些疑问——大多数是不必要的——却不断地增加着。这些疑问使他抑郁寡欢、脾气暴躁。这样的性格不会改变,从而使他失去朋友。

  然而,他对自己的工作和价值又评价甚高,这看法完全是有道理的——这是洛德这个自相矛盾的多棱镜的另一面。因此,两年“博士后”的研究工作完毕,伊利诺伊大学请他当助理教授时,他并不惊奇地接受下来,又一次地留在“内部”了。随着时间过去,他又一次地嘀咕着这一决定是否正确,重新让早先那些疑问折磨自己。

  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可能也会发问——为什么呢?

  在洛德当助理教授期间,他作为类固醇专家的名声响了起来,而且远达伊州大学之外。在四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发表了十五篇科学论文,有几篇发表在很有声望的刊物上,比如《美国化学学会杂志》,《生物化学杂志》等。就他在大学里等级不高的职称而论,这是辉煌的成绩。

  正是这一点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愤怒日益加剧。

  在神秘的学术和科学界,晋升快的极为少见,差不多总是慢得难熬。洛德再晋升一步该是副教授。有了这一职称就等于戴上了桂冠,或者等于终身有了经济保障,随便你从哪方面看都行。副教授又是一块招牌,它说,你成功了。你是学术界精英中之一员。你有了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上面只能有限地干预一下。你成功了。

  洛德非常需要这晋升。他现在就需要。他不想再等剩下的两年时间,而这时间就像学术界的磨坊推磨一样,在正常情况下他本来只有等待。

  于是,他一面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想到这主意,一面决心设法加速自己的晋升。他推想,凭他的经历,这件事轻而易举,只不过走走形式罢了。

  他满怀信心地准备了一份论文提要,给化学院院长挂了个电话,请院长下个星期接见他,会见日期确定以后,他先把论文提要寄去了。

  化学院院长罗伯特·哈里斯是个干瘪而精明的小个子,尽管他的精明之处还包括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经过苏格拉底式提问法(苏格拉底式提问法,指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用巧妙的问题问对方,可以查出真实情况或证明一个论点。译者注)以后做出决断,因为他的工作往往需要这种决断。他基本上是位科学家,仍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不断地动动手,每年还参加几次学术性的会议。然而,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被化学院的行政事务占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哈里斯院长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文森特·洛德博士的论文提要,正猜想着送这份提要来干什么。对于像洛德这样变化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来说,他的动机可以有十来种。反正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因为论文提要的主人十五分钟后就要到了。

  把大文件夹里的论文提要仔细看完——这位院长天性认真——并合上以后,他靠在书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想着有关文森特·洛德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本人私下对洛德的直觉。

  这人有潜力发展成为天才。这毫无疑问。即使院长早先不知道这点,他也从新近读到的洛德发表的论文以及有关的评论和赞扬文章里了解到了。在他自己选定的领域里,洛德可能会,或许一定会,攀登上科学技术的高峰。

  科学家也和其他凡人一样,需要一点适当的运气。如果洛德有这运气,他将来会有了不起的发现,会给他本人和伊州大学带来声誉。看来一切都是肯定的,所有的绿灯都亮着。可就是……

  文森特·洛德博士有时使哈里斯院长感到不安。

  倒不是因为洛德表现出神经过敏的脾性;才华出众和神经过敏往往伴随在一起,一前一后地倒也可以接受。无论哪一所大学——想到这里,这位院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都像一口大锅,里面煮的是敌意和忌妒,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着,手法也惊人地卑劣。

  不,是为别的事,为别的比较严重一点的事——这问题从前提出过,最近又提了出来。这问题就是:在文森特·洛德的思想深处是否有着不诚实的种子,从而在学术上也有弄虚作假的情况?

  将近四年以前,在洛德博士任助理教授的第一年里,他根据一系列的试验结果准备了一篇论文。据他说,这些试验产生了异常的结果。论文即将发表时,伊州大学的一个同事,一个资历比他老的有机化学专家宣称,他重复洛德博士的试验以求获得同样结果时,他没能做到;他试验的结果不同。

  紧接着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表明洛德有错误。这些错误看来是因为误解而无意造成的。洛德的论文重写后发表了。总算没有因而造成科学上的混乱。如果原来论文上的试验结果不修改的话就糟了。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洛德博士身上发生的事情偶尔也发生在最杰出的科学家身上。人人都犯错误。不过,一个科学家如果事后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公认为正常和合乎道德的做法是:公开这个错误,修改已发表的文章。

  洛德的情况却不同,不同的地方在于:根据他面对错误时的反应,他的同行们中间有一种直觉,怀疑他本已知道有错误,很可能在论文准备好以后就发现了,只是毫不声张,指望别人不会注意到。

  在校园里,为这种伦理观念和职业道德吵吵嚷嚷了一阵子。后来,随着洛德又有了一系列无懈可击并受到赞扬的发现,那吵吵嚷嚷渐渐平息下去,显然这件事已经给遗忘了。

  哈里斯院长也几乎忘光了。两星期以前他在旧金山参加一个学术性的会议,别人的一席话才使他又记了起来。

  “听着,博比,”一天晚上,身为斯坦福大学教授的老友在同哈里斯对饮时说,“我要是你,我就要对你们那个叫洛德的家伙看着点儿。我们这里有人发现他最近的两篇论文无法照样复制。他的合成没问题,但是我们得不出他声称他所得到的那些惊人的结果。”

  当追问细节时,这位提供消息的人补充说,“我并不是说洛德不诚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他不错。但是有些人对他有一种印象,感到他是个急急忙忙的年轻人,或许过于急了。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博比——偶尔抄近路,按照自己希望得到的结果去阐述论据,这就意味着在学术上自以为是,而且给学术带来危险。因此我要说的是:为了伊州大学和你自己的利益,看着他点儿!”

  忧心忡忡的哈里斯院长对这劝告点头致谢。

  回到香潘-乌尔巴纳之后,他召见了洛德博士的系主任,把在旧金山听到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这位院长问道:文森特·洛德最近那两篇论文怎么回事?

  第二天,系主任又来院长办公室,并带来了答复。不错,洛德博士承认,对他新近发表论文中的结果有争议;他准备重新做试验,如果合适的话,准备发表一个更正。

  从表面上看——冠冕堂皇。但是,那一席话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别人没有让大家注意这个问题,洛德会采取措施吗?

  此刻,两个星期以后,哈里斯院长又在考虑这问题的时候,秘书通报说,“洛德博士来见你了。”

  十分钟以后,洛德结束他的叙述说,“这就是我的来意。”他隔着办公桌,面朝院长地坐在那里。“你在论文提要中看到我的成绩了,哈里斯院长。

  我相信我的成绩比本校任何其他助理教授的成绩更有积极意义,更给人深刻印象。事实上,别人都还差得远。我刚才也告诉了你,将来我准备干些什么。

  归纳起来就是,我认为加快晋级对我才公平合理,我现在就应当提升。”

  这位院长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眼光越过手指尖审视着洛德博士,颇感兴趣地说,“看来,你从来不为低估你自己的价值而烦恼。”

  “我为什么要烦恼?”回答得又快又干脆,颇缺幽默感。洛德深绿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院长。“我和任何人一样知道自己的成绩。我还知道,这里其他人的成绩比我的要少他妈的许多许多。”

  “如果你不介意,”哈里斯院长自己说话也带点干脆劲儿,“我们还是不谈其他人吧。其他人不是问题。问题是你。”

  洛德的瘦脸气得通红。“我不懂为什么会有问题。整个事情似乎一目了然。我认为我刚才讲清楚了。”

  “不错,你是讲清楚了,相当有说服力。”哈里斯院长决心不要被对方激得失去耐心。洛德谈到的成绩毕竟是事实。他何必假意做作地谦虚一番呢?

  甚至他咄咄逼人这一点也情有可原。许多科学家——身为其中之一的院长理解这一点——就是没有时间在处理事物的细节方面锻炼得圆滑一些。

  那么他是否就应该同意洛德的请求,快快给他晋级呢?不。哈里斯院长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同意。

  “你一定知道,洛德博士,”他指出,“我一个人不能决定有关晋升的问题。作为院长,我必须非常重视院委员会的意见。”

  “这是——”洛德冲口说出这两个字后停住了。

  多可惜呀!院长心想,要是他说出“废话”或是类似的字眼,我就有理由命令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但这是正式的谈话,既然他及时地想起而有所收敛,我们也只有这样维持下去。

  “你赞成的提升总是能通过的,”洛德皱着眉头改口说。他恨自己要对院长低声下气,因为他认为院长从前不过是个蹩脚科学家,眼下也只是个推荐论文的可怜人物。很遗憾,这论文推荐者有大学当局作后盾。

  哈里斯院长没有回答。洛德刚才说得对,他赞成的提升能通过,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只在能确保院委员会通过这一晋升时,他才明确表态。虽然院长在学院全体人员中是领导人,但全院人员作为一个整体比院长有权。

  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深知即使他力主提升洛德,此时此刻也没法使此事获得通过。

  如今,关于洛德那两篇最近的论文,校园里毫无疑问已有流言蜚语。此外,还有职业道德的问题,再加上那件发生在四年前的事——它本来几乎已被人遗忘,但现在又会被人议论了。

  院长自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拖延表态毫无意义。

  “洛德博士,”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不准备推荐你提前晋升。”

  “为什么不?”

  “我认为,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不足以证明非那样不可。”

  “你把‘非那样不可’解释一下!”这句厉声说出的话像是命令。忍耐是有限度的,院长拿定主意了。他冷冷地回答说,“我想谈话就到此结束,这对我们双方都好。再见!”

  但洛德毫无离去之意。他仍坐在院长书桌对面,怒目圆睁。“我要你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你也许会后悔的。”

  “在哪方面我也许会后悔呢?”

  “我可以决定不在这里工作。”

  哈里斯院长真心实意地说道,“发生那样的事将会使我感到遗憾,洛德博士。你的离去将是一个损失。你给我们大学带来了荣誉,而且我相信,还会继续带来的。另一方面”——院长让自己淡淡一笑——“我相信,即使你走了,这学院将继续存在。”

  洛德离椅而起,气得满脸通红。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办公室,随手把门砰地带上了。

  院长像过去多少次一样,提醒自己说,他职责的一部分就是心平气和地同那些急躁而有才华的人打交道,他们为人行事往往不可理喻。于是他就回到其他工作上去了。

  洛德博士可不像院长,他忘不掉这件事。他脑子里就像录了音,一遍又一遍地把这次谈话放出来,使他越来越痛苦和愤怒,最后他变得不单是恨哈里斯一个人,而是恨整个大学。

  洛德怀疑——即使这事在会见中没有提到——他最近发表的两篇论文必须做点小修改一事,与他这次被回绝有关。这怀疑更加使他怒不可遏。因为在他看来,这比起他在学术上的总成绩来简直微不足道。不错,他甚至自己也承认,他知道那些错误是怎样产生的。他的确不耐心,过于急切,过于匆忙。在绝对最短暂的一刹那,他让自己对结果所抱的愿望占了上风,放弃了科学的谨慎态度。但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不让任何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他即将发表更正材料。因此,有什么必要把这事考虑进去呢?气量狭小!不成大器!

  洛德从来没有想到,批评他的人关心的不是事情本身,包括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关心的是他性格中的某些征兆和信号。既然洛德博士缺乏这方面的推想和理解,他的痛苦愈积愈深。

  因此,三个月后在圣安东尼奥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的一个代表接近他,并邀请他“过来”——提供职位的婉转用语——他虽没马上同意,但那种反应至少是“也许吧!”

  这种接近方式本身并不奇怪。大医药公司总在注意收罗科技人才,密切注视着大学里科技人员发表的论文。如果论文引起医药公司的兴趣,说不定寄去一封祝贺信。然后,通过一些在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召开的学术会议,医药公司的人得以与院校的科学家相遇,而这是良好的接触机会。通过上述所有的方式,而且早在圣安东尼奥会议之前,文森特·洛德这姓名就是医药公司考虑和物色的“目标”。

  接着是更具体的洽谈。费尔丁-罗思需要的是一位在他那专业方面具有极高水平的科学家,由其来领导对于类固醇的研究。从一开始,这公司的几位代表就非常尊敬、重视洛德博士,这态度使洛德非常高兴。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令人高兴的对比,因为他总觉得在伊大太受怠慢了。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看,这机会使他颇感兴趣。提供的薪水也使他满意——一年一万四千美元,几乎比他在伊大的收入增加一倍。

  为洛德说句公道话,他对金钱本身的兴趣几乎和他对食物的兴趣一样小。他个人的需求很简单:在大学里的收入从来就没使他感到难以维持生活。

  但是医药公司给的待遇对他又是一种恭维——承认他的价值。

  考虑了两个星期以后,洛德博士接受了公司的职位,他尽可能少地与人告别后,突然离开了伊州大学,于一九五七年九月起在费尔丁-罗思任职。

  差不多就在他刚来公司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十一月初,这家公司的研究部主任在看显微镜时忽然人事不省、死于大面积的脑溢血。洛德既合适又现成,也具备一切必需的资格。于是任命他补上了这个空缺。

  如今,三年过去了,洛德博士已牢固地在费尔丁-罗思扎下了根。他继续受到尊重。从来没有人怀疑他的才干。他卓有成效地管理着研究部,外来的干预减少到最低限度。尽管洛德由于性格关系有个人烦恼,他和研究部的人相处得却不错。同样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研究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都会心满意足。但洛德可不同,他永远有那种回顾往事的并发症:对于早已作出的决定疑疑惑惑地进行自我反省。对伊州大学不肯晋升他为副教授一事依旧耿耿于怀,其愤怒和痛苦的程度并不稍减。就是在目前他也有烦恼,起码他认为有。他怀疑研究部以外的本公司人员。是否有人在暗中跟他过不去呢?有那么几个人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其中之一就是那雄心勃勃的女人。西莉亚·乔丹未免太出风头了。他对她的提升感到不快。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在权势和威望方面的竞争对手。

  他希望,总存在这么一个可能性:乔丹那娼妇由于做事过了头而倒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就洛德博士而论,这事还不可能马上实现。

  当然,这类事情将无关紧要,甚至过去伊州大学的侮辱也将算不了什么。

  只要那件现在看来已有苗头的事一发生,那么就没有人能在权势和受人尊敬方面接近文森特·洛德的水平。

  像大多数科学家一样,对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愿望鼓舞着洛德。也像其他科学家一样,他早就梦想单枪匹马地取得重大突破,他的发现要引人注目地把知识领域的边界往前推进,要使他的姓名永垂青史。

  这样的梦想现在看来可以实现了。

  在费尔丁-罗思,他根据自知非常精彩的构想,连续不断地苦干了三年,现在一种化合物终于快要研制成功了,它将是了不起的新药。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至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的研究和在动物身上做试验。但是研究的初步阶段是成功的,下一步,再下一步,所有十字路口的路标都很鲜明。洛德凭他的知识、经验、科学直觉,能把这些路标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新药一旦上市将会给费尔丁-罗思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一点在于:新药与文森特·洛德博士获得世界性声誉有何关联。

  他只是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那时他就要给他们瞧瞧。老天作证,他要给他们所有的人瞧瞧!

  一一

  酞胺哌啶酮事发!

  正如西莉亚很久以后说的,“尽管那时我们当中没有人意识到,但在酞胺哌啶酮事件众所周知以后,制药行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和从前完全一样了。”

  事态开始时发展缓慢。只有个别地方注意到这事,而且——在起初有牵连人物的心目中——没有将这事和药联系起来。

  一九六一年四月间,联邦德国的内科医生因出现一种海豹肢的症状而大为震惊。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婴儿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儿,没有双臂或双腿,只有小小的、毫无用处的、像海豹一样的一对鳍状肢。据报,头一年有两例这样的畸形儿——即使两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数字,因为正如一个研究人员说的,“长两个头的婴儿倒还常见一些。”如今,海豹肢婴儿突然出现了好几十个。

  有的母亲,当人们给她们看她们生下的这些畸形儿时,由于吃惊和绝望而大声尖叫。有的母亲哭了,因为正如一个母亲说的,她们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里,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决自己基本的卫生问题,不能开门,不能把妇女搂在怀里,甚至不能写下他自己的姓名。”

  在这些母亲中,有几个自杀了,更多的人则需要精神病医生的诊治。一个本来笃信宗教的父亲诅咒上帝。“我要在他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着他又纠正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有上帝。怎么可能有呢?”

  而且,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现原因一直没查清(据解释,海豹肢[phocomelia]这个词来自希腊文——phokc意为“海豹”,melos意为“肢体”)。有的研究文章说,可能是原子弹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说,是一种病毒在作怪。

  许多婴儿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还有其他缺陷:没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脏、肠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婴儿死去了——被称为是“幸运儿”。

  接着,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两位互不相识的医生——一位是联邦德国的儿科医生,一位是澳大利亚的产科医生——不谋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儿与酞胺哌啶酮这一药物联系起来。然后,很快就证明,这种畸形儿的出生的确是酞胺哌啶酮造成的。

  澳大利亚政府反应迅速,在上述联系公布出来的当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哌啶酮。联邦德国和英国禁用此药是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国,又过了两个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药物局才驳回酞胺哌啶酮-

  反应停的申请。加拿大则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药——比澳大利亚停用此药晚了四个月,以致包括孕妇在内的许多人在此期间依然服用了它。

  西莉亚和安德鲁注意阅读科学刊物和一般报纸对这惨剧的报道。他们经常议论此事。

  一天晚餐时,西莉亚说,“安德鲁,我真高兴,在怀孕期间你不让我服用任何药品!”几分钟以前,她用爱抚和感恩的目光看着他们亲生的两个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来可能也会吃酞胺哌啶酮的。听说有些医生的妻子就吃过。”

  安德鲁平静地说,“我自己就有一些反应停。”

  “你有吗?”

  “是一个新药推销员给我的样品。”

  西莉亚吓了一跳,她说,“但你没有用过吧?”

  安德鲁摇摇头。“我倒是想说当时我对这药有怀疑,但这不是真话。我只不过忘记有这药了。”

  “这些样品眼下在什么地方?”

  “今天我才记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来了,有好几百片哩。在什么文章上我读到过,有二百五十万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国医生们手中。我把我那几百片都扔在抽水马桶里冲走了。”

  “谢天谢地。”

  “我也要这么说。”

  随后的几个月,不断有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新消息传来。据估计,在二十个国家里有两万名这样的畸形儿,尽管确切数字永远不可能知道。

  在美国,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生数字很低——大约十八九个——因为从来没有批准该药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过,美国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儿很可能达到一万。

  “我想我们都该感谢那位叫凯尔西的妇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安德鲁对西莉亚说。这时他在家,在他们俩的小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

  “凯尔西”就是弗朗西丝·凯尔西博士,她是食品药物局里主管药物的一个官员,地不理会医药公司的催逼,用官样文章的办法拖延着,因此酞胺哌啶酮-反应停未能在市场上出售。现在,凯尔西博士声称:她一直怀疑这药的安全性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而成了全国的英雄人物。肯尼迪总统授予她一枚总统的金质功勋奖章,这是美国公民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奖章。

  “由于结果表明,”西莉亚说,“她所做的事是对的,我同意感谢她。

  但也有人说,她是因为不干事才得到这枚奖章的,她只是迟迟不做决定,这是官僚分子总爱采取的一种保险办法,因此说她现在自称有先见之明与事实不符。同时,也有人担心,肯尼迪所做的事意味着,在将来,如果有其他食品药物局官员也想得一枚勋章,那么真正为人们所需要的好药也将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你必需了解的是,”安德鲁说,“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对自己有利、不顾是非。肯尼迪也不例外,凯弗维尔也一样。他们两人都在利用酞胺哌啶酮事件来标榜他们自己。不过,我们还是需要某种新法律。因为不管酞胺哌啶酮还起过什么别的作用,西莉亚,它确确实实说明,你们制药业管不好自己,还说明,制药业中有的厂商已经腐败了。”

  这评语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对酞胺哌啶酮事件有责任的几家医药公司进行调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骗、狠毒、贪婪、掩饰、无能等等真相披露出来。

  西莉亚忧伤地承认说,“我但愿能和你辩论。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这样做。”

  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事先还有过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还是出现了,而且于一九六二年十月经肯尼迪总统签字后成为法律。尽管新法律远非完美,有些条款后来还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药不能到达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总算给消费者提供了“酞前”没有的防护措施。“酞胺哌啶酮以前”的时代,后来就被制药界的人简称为“酞前”。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传到西莉亚那里,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伊莱·坎珀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就要死了。因为他得了癌症。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还没几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伊莱传来口信,他想见一见你。他已经被人从医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车送你去。”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尔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条长长车道的尽头,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因为被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遮住了。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墙粗石由于日晒雨淋而显得绿莹莹的。从外面看,里面似乎很暗。走进去,果然很暗。

  一位弯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亚领进了屋。他把她带到一间以沉重的古老家具布置起来的华丽客厅里,请她等一会儿。房子很安静,听不见有活动的声音。西莉亚想,这或许是伊莱·坎珀唐一个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鳏居多年了。

  几分钟以后,一位穿白制服的护士出现了。她年轻、漂亮、活泼,与周围的一切形成对照。“请你跟我来,乔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着你哩!”

  当她们踏着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宽大楼梯时,西莉亚问道,“他怎么样了?”

  护士实事求是地说,“非常虚弱,疼得厉害,虽说我们给他用止痛药减轻痛楚。但今天没用。他说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着西莉亚。“他一直盼望你的到来。”在离楼梯口不远处,护士打开一扇房门,示意西莉亚进去。

  一开始,西莉亚很难认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起的枯槁人形。

  伊莱·坎珀唐,这位不久前似乎还是力量和权势象征的人,如今却憔悴不堪、满脸病容、虚弱无力——是对从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画式写照。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看着西莉亚,想微笑一下的脸都变了形。他说话时声音尖细。“恐怕晚期癌症患者并不好看,乔丹太太。我犹豫过,是否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但是,有些事我想当面对你说。谢谢你到这里来。”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后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人。于是西莉亚在床前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愿意来,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难过。”

  “比我年长的人大多叫我伊莱。如果你也这样叫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微笑了。“那么我的名字是西莉亚。”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对我说来很重要,西莉亚。”他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那边有本《生活》杂志,还有几张纸。请递给我,好吗?”

  她把杂志和几张纸给他找来了。坎珀唐开始费力地一页一页翻着《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为止。

  “或许你见过这个吧。”

  “是附有畸形婴儿照片的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文章吗?对,我见过。”

  他摸着其他几张纸。“这是另一些报告和照片,有的还没有公之于众。我一直密切注视着此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可怕。”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开口,接着他说,“西莉亚,你知道我要死了吗?”

  她轻柔地回答,“我知道。”

  “我硬是让那些该死的医生们对我说了实话。我至多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了;也许只有几天。因此,我要他们把我送回家中。就在这里死。”她正想说话,他用手势止住了。“别,你听我说。”

  他住了口歇一会儿。显然,使劲说了这些话已使他疲劳。他又接下去说。

  “这是自私的,西莉亚。公布这些东西对那些无辜的可怜婴儿没有任何好处。”他的指头碰碰杂志上的照片。“不过我很高兴,在我死的时候,良心上不必为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负疚死去可全因为有了你。”

  她争辩说,“伊莱,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当我建议……”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接下去。“当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有那药时,我们准备大量推销。那时我们相信一定能赚大钱。我们打算广泛地试用,然后迫使食品药物局批准。或许那时它能获准,因为我们的时机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审定。这一类事情并不总是符合逻辑的。”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积聚一点力气,集中一下思想。“你劝我们只在老人身上做试验;因而六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试过。而这药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

  我们放弃了。后来我知道有人批评你……但如果后来的事情……像我们开始盘算的那样……那我就有责任了……”他的指头又碰碰杂志上那些照片。“我将带着可怕的沉重负担死去。而现在……”

  西莉亚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握着他的手说,“伊莱,请不要激动。”

  他点点头,嘴唇在动。她俯下身凑近一些听他说。“西莉亚,我认为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我们这行业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我看不到了……我们公司有些人认为你大有前途。这很好……因此我要劝告你,我最后的劝告……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他的声音听不见了。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

  西莉亚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那年轻护士已悄悄走进屋里。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盘子在床边放了下来,动作麻利迅速。她俯身问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无力地点点头,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卷起来,把注射器里的药打进他的胳臂。几乎在这同时,他抽紧的脸松弛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他现在失去了知觉,乔丹太太,”护士说。“恐怕你逗留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亚。“你们谈完了吗?看来这谈话对他很重要。”

  西莉亚把《生活》杂志合上,连同另几张纸一起放回原处。

  “谈完了,”西莉亚说,“我想已经谈完了。”

  不知怎么的——反正不是西莉亚,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莱·坎珀唐会见的消息在公司内慢慢传开了。结果她发现别人看她时,既好奇又尊敬,有时还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亚自己在内,谁也没有那种错觉,认为五年前她对公司提出酞胺哌啶酮的试验范围是出于特殊的洞察力;事实上只是试验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这毕竟是事实;而西莉亚对走这条路所做的贡献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谢。

  公司的领导人物中只有一个人不承认西莉亚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尽管他当初极力主张广泛试验酞胺哌啶酮,甚至要把这药交给产科医生让孕妇也试用——这一点西莉亚尤其反对——可现在呢,他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方面替该药出的主意。相反地,他还提醒人家:当这药在老人身上试验不灵时,是他做出决定放弃这药的。他的话不假,可是不全面。

  不过,没有多少时间持续地议论下去。坎珀唐的死发生在西莉亚探望他两个星期以后。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许多报纸怀着敬意登载着有关坎珀唐去世的长长讣闻。当然更长的一篇讣告是埃莉诺·罗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亚对安德鲁所说,“看来,似乎两个历史人物同时去了——一个是大历史人物,另一个是小一些的历史人物,不过我是那小历史中的一部分。”

  费尔丁-罗思总经理的死引起公司内部的一些变动,比如董事会任命了新的总经理,另一些人沿着提升的阶梯移上了一级。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萨姆·霍索恩,他成了副总经理之一和全国销售部经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兴的是,竟然被任命为门市产品(门市产品在这里主要指不用医生处方即可买到的药品等。译者注)销售部经理,这种产品由公司的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供应市场。“在这部门工作是个绝好机会,真正干点把人们拉进来、打出去的买卖,”特迪兴奋地向西莉亚这样描绘他这即将到手的调动。

  “我已推荐你接替我的职务,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里还是有人不喜欢让妇女做任何部门主任。”他又说,“讲实在话,过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变了我的看法。”

  又过了八个星期,这期间西莉亚在一切方面都是销售训练部的主任,可就是没有这头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对于这种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丧气。

  后来,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声张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满脸喜色。“老天作证,我们干成了!”他宣称。“有那么几个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们刺刀见红,不过现在总算传下话来。你是这一摊子的主任了。比这更重要的是,西莉亚,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