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药

作者:阿瑟·黑利

  九

  萨姆·霍索恩从博恩顿对远在旧金山的西莉亚说完话,一放下话筒就后悔,觉得不该把食品药物局将批准蒙泰尼的事轻率而又肯定地说出去。这既不明智,也不慎重。他怎么干出这种事来?恐怕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人的通病,想在别人面前露一露,这次是想在西莉亚面前露一露。

  他决心要把握住自己。特别是一小时前他和洛德已商量过并共同作出决定以后。这决定万一被人发现,准会招来大祸。当然永远也不能让人发现。

  因此,在食品药物局批准蒙泰尼时,最好使人觉得此事顺理成章,合乎规定。

  事情本当这样,也本会这样,可偏偏该局有那个狂妄自大、十恶不赦、叫人难以容忍的官僚!

  真是倒霉透顶了,负责审批蒙泰尼新药申请的正是吉地昂·麦司博士。

  萨姆·霍索恩并未见过麦司,也不想见他。此人的情况,从洛德等人口里听到的已够多了,知道他给费尔丁-罗思造成的麻烦:先是两年前无理拖延心得宁的批准,这次又卡住蒙泰尼不放。萨姆气愤地想,为什么麦司这样的人竟能大权在握,而诚实的买卖人,只想从麦司之流那里获得同样的诚实与公平却不可得,倒要忍气吞声呢?

  幸而麦司之流是少数——在食品药物局只是一小撮,这点萨姆是深信不疑的。但麦司这种人确乎存在,眼下他就扣住蒙泰尼的新药申请,利用规章法令、手续程序等手段来拖延。因此得找个办法制服他。

  嗯,有办法。至少,代表费尔丁-罗思利益的文森特·洛德有办法。

  当初,文森特收集到的——不,应该说买到的——麦司博士的罪证,是公司花两千元现款买的,支款的单据早已混在差旅费的帐里,审计员也罢,国内收入署也罢,都无法把它查出来……当时,萨姆为此很生文森特的气,曾批评了他,对于他设想的有朝一日利用这材料的打算非常吃惊。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目前有关蒙泰尼的局面实在太重要、太关键,再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他愤慨的另一个原因是:麦司这样的犯罪分子也逼得别人犯罪——这次是逼萨姆和文森特,使他们不得不为了合理的自卫而采取同样低级的手段。该死的麦司!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萨姆仍在无声地自言自语:担任大公司首脑所付的代价,就是必须作出不愉快的决定,批准人家去干某些事——这种事如在别处或在真空地带发生,你就会认为不道德也不会赞同。但如果你要对一大帮指靠你的人负责——那么多股东、董事、经理、批发商、零售商、雇员、顾客——那么有时你也只好硬是去干那需要干的事,不管那事看来多么难办、多么令人不快和厌恶。

  一小时前萨姆干的正是这种事。他同意了文森特·洛德的建议:如果麦司博士不赶快批准蒙泰尼,就以抛出罪证请他吃官司相威胁。

  这是讹诈。没必要吞吞吐吐、藏头露尾、用词委婉。讹诈就是讹诈,这也是犯罪行为。

  在萨姆面前,文森特直捅捅地说出他的计划。他同样直捅捅地声称,“如果我们不利用手中的材料对麦司施加压力,你就别想在二月份让蒙泰尼上市,再花一年也说不定。”

  萨姆问道,“真会那么长,一年?”

  “这还不容易?再长也说不定。麦司只消提出重做……”

  萨姆手一挥,不让洛德把话说完。不必要的问题不提了,萨姆想起麦司曾卡住心得宁不批,一拖就是一年多。

  “有一次,”萨姆提醒研究部主任说,“你谈起你建议的这件事,说是干的时候不把我牵进去。”

  “我是说过,”洛德说,“可那时你硬要了解那两千美元的去向,那以后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去干就得担风险,我又何必一个人去担呢?打头阵、对付麦司的事仍然由我去干。不过我要你知道这事,批准我去办。”

  “你的意思不是要我们有个书面的东西吧?”

  洛德摇头表示不用。“这又是我要冒的一个风险。如果最后要摊牌,你可以否认有过这次谈话。”

  萨姆这才明白文森特原来是怕孤独,怕只有他一人知道他要去干的事。

  萨姆理解这心理。处在最上层或靠近最上层的人也都尝过孤独的滋味,文森特只不过要别人也来分担他的孤独感。

  “好吧,”萨姆说,“尽管我本人非常不喜欢这事,我还是批准。去吧,去干咱们非干不可的事吧,”他开玩笑地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没有被人录下音来吧。”

  “我要是被录了音,出了事,我同你一样跑不掉。”

  研究部主任往外走时,萨姆在他身后叫了声,“文森特!”

  “嗯?”洛德转过身来。

  “谢谢!”萨姆说,“就是谢谢,没别的事。”

  萨姆自忖道,好吧,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了。就稍稍等一会吧,因为他深信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的批准书很快会到,一定会马上就到。

  洛德觉得,麦司博士自从上次见面后有了一些变化。食品药物局的这位官员本来就老,而今显得更老;可比从前精神些。这有点奇怪。他的脸不像以前那样红,酒糟鼻也不那么显眼了。他换下了原来那套旧衣,买了新衣、新眼镜,不再眯眼看东西了。他的态度似乎随和一些,虽说不算友好,却肯定也不像从前那样粗鲁,那样盛气凌人了。这变化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戒了酒,还参加了嗜酒者互诫协会。这情况是洛德和该局别人接触时了解到的。

  除麦司本人这些变化外,其他情况一如既往,甚至更糟。食品药物局华盛顿总部仍像个公事公办的大蜂窝,破破烂烂,拥挤不堪。麦司坐在桌前办公的那碗柜一般的小屋子里,堆放的纸比以往更多,码得高高的到处都是,像正在涨潮的潮水。因为空间有限,地板上也堆放不少,在这屋里走动时还得绕过纸堆和卷宗。

  洛德一边向周围的人示意,一边问道,“我们的蒙泰尼新药申请材料在这里什么地方吧?”

  “一部分在这里,我这里放不下。我想,你是为蒙泰尼的事来的吧?”麦司说。

  “不错。”洛德说完就在麦司对面坐下。即使这时候,他还是但愿用不上脚边公文包里的照相复制材料。

  “我对澳大利亚那案子还真不放心,”与以往相比,麦司的语气也显得通情达理了。“你知道我说的那个案子吧?”

  洛德点点头。“澳大利亚那内地妇女一案吧,这我是知道的。她提出了控告,法院业已驳回。政府也作过调查,对两次上诉的材料都作了彻底的审查,证明蒙泰尼没有问题。”

  “那些材料我统统读过,”麦司说,“可我要更详细的材料。我已发信去澳大利亚要了,等收到以后,或许我还有更多的问题。”

  洛德表示异议,“那可能要几个月啊!”

  “即使真要几个月,我也要这样做,那是我的职责。”

  洛德作最后一次努力。“上次我们的心得宁新药申请你迟迟不批准时,我就向你保证过它是好药,没有不良副作用。事后证明——尽管受到不必要的拖延——它确实是好药。现在我以药物学家的声誉向你担保,同样的情况完全适用于蒙泰尼。”

  麦司无动于衷地说,“认为心得宁受到不必要的拖延,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那跟蒙泰尼毫无关系。”

  “多少有点吧。”洛德知道他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回头一看,外边的房门是关着。“因为我认为:你现在对我们费尔丁-罗思干的事与我们最近的新药申请无关,却与你自己的心情有关。你有不少个人问题把你压垮了,使你产生偏见,难以作出判断。你的某些个人问题被我们公司注意到了。”

  麦司气得把头一扬,嗓子也尖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个,”洛德说。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材料。“这些是经纪人的成交单据,注销的支票和银行结单等等,证明你利用食品药物局关于两个专卖不注册药品的公司——宾瓦斯药品公司和明托制药公司——的机密情报,非法获利一万六千多元。”

  洛德把这十二三张单据往麦司那满是文件纸张的桌上一搁。“我看这些东西你该仔细认一认。我知道你都见过,只不过别人有这些东西的副本对你可能是个新闻。顺便提一下,它们是副本的副本,你留下或撕毁都没有用。”

  麦司显然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经纪人的成交单据。他拿起时手在哆嗦。

  接着他一张张查看一遍,显然全都认出来了。看的过程中他的脸变得煞白,嘴在一阵阵地抽搐。洛德心想麦司该不会当场中风或心脏病发作吧。但麦司只是放下单据,低声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并不重要,”洛德轻快地回答,“重要的是:我们掌握了这些东西,正考虑随时把它们送交司法部长,很可能也让新闻界看看。那样一来,就要调查。如果你还干过其他这类事,也会查出来的。”

  从麦司脸上越发害怕的表情看,洛德知道他随便说的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要害。还有事情。现在两人心照不宜了。

  洛德想起他对萨姆说过的话,当时他是预见到眼下这情形的:“到时候,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由我来干好啦,”当时他还在心里补了句,没准儿我还乐意干哩。不是今天应验了嘛。洛德意识到,他正干得津津有味呢!麦司这专会羞辱人的对手,看他眼下也落到听任摆布的地步,也尝尝同样滋味,受受羞辱,叫他也痛苦不安!这真叫人开心!

  “当然,你会蹲监狱去,”洛德指出。“我想还会罚你一大笔钱,把你弄得倾家荡产。”

  麦司孤注一掷地说,“这是讹诈。你们可能……”他的声音变得紧张、低微、尖细。洛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算了吧!我们有的是办法来处理这件事,人家不会知道我们公司与此事有关。而且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又没有旁人作证。”洛德伸手收起那些给麦司看过的单据,放进公文包。他总算及时想起单据上已留下了他自己的指纹,可犯不着冒这个会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

  麦司彻底垮了。洛德厌恶地看到这家伙嘴上尽是唾沫,问话时声音微弱,唾沫直冒泡。你们想要什么?”

  “我想你是知道的,”洛德说。“我想,你不妨把我们要的东西概括为‘合情合理的态度’。”

  只听到一句绝望的低语。“你们要蒙泰尼获得批准。”

  洛德保持沉默。

  “你听我说,”麦司在恳求,开始带点儿哭腔了。“我刚才说的有问题是真话……澳大利亚那案子,对蒙泰尼的怀疑……我真的认为可能有什么问题……你们应该……”

  洛德不屑地说。“这事我们谈过了。比你高明的人已向我们保证,澳大利亚那案子毫无意义。”

  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批准了呢?”

  洛德小心翼翼地说,“要是那样,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些复制单据的原件就不送交司法部长或新闻界了,相反,会把它们交还给你,并保证,就我们了解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复制件留下。”

  “我怎么能够相信?”

  “在这点上,你只有相信我的话。”

  麦司试图恢复常态,他眼神里透着强烈的仇恨,“你的话值几个钱,你这杂种!”

  “原谅我提醒你一下,”洛德平静地说,“你没资格骂人。”

  花了两个星期。因为尽管有麦司在使劲,官僚主义的轮子转动起来还是需要时间。不过两星期到头时,蒙泰尼的批准已是既成事实。有了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该药就可在美国全境凭处方出售了。

  在费尔丁-罗思,人人兴高采烈,公司原定二月份开始的推销计划可以如期实现。

  洛德到华盛顿去了一趟,他不敢冒险,既不靠邮局,也不靠信差,亲自把可作为罪证的材料交给麦司博士。

  洛德信守诺言,全部复制的单据已统统销毁。

  麦司办公室里没有外人,两人就站着说了几句非说不可的话。“我答应给的东西都在里面。”洛德递给麦司一个褐色的马尼拉纸信封。麦司接过信封,查看了里面的材料,然后眼光转向洛德,用充满仇恨的声音说,“你和你们公司如今在食品药物局有了个敌人。我警告在先:总有一天你们会为这事后悔的。”

  洛德耸了耸肩,没搭腔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