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经

作者:凤歌



    两人声音细微,却瞒不过乐之扬耳朵。乐之扬只觉好笑,心想这些藩王平时尊性高傲、遇上些许怪事,立刻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就跟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

    乐之扬一向不信鬼神,大活人凭空消失却是亲眼所见,想来想去,无法以常理解释。回眼看去,朱微望着古筝出神,冲大师双眼微闭,俨然参禅入定,当下低声问道:“大和尚,你怎么看?”冲大师斜眼一瞥,冷冷道:“看什么?”

    乐之扬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暗骂贼秃,说道:“当然是老头儿消失的事。”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小僧信奉佛祖,鬼神之事一概不知。”

    乐之扬怒目相向,冲大师却神气平和。乐之扬深知大和尚的心术,外表越是平和,内心越是暗藏机关,他猜想冲大师或许知道来龙去脉,只是不愿说出。不知为何,尽管落羽生消失,乐之扬心底里仍然感觉他不是神怪一流,只是其中原由,他又说不上来。

    忽而禁军来报,搜遍四周,一无所获,二王相对默然,宁王咳嗽一声,说道:“如今之计,只有清宫了,可是父皇大寿,受了如此惊扰,岂不大大的败兴?”

    蜀王默默点头,正觉一筹莫展,一个老太监匆匆进殿,清了清嗓子,尖声说道:“传口谕。”

    众人纷纷跪下,乐、冲二人出家之人,各以佛道之礼应对。只听老太监说道:“圣上有旨,非常之日,必有非常之事,朕抚临万方,神仙鬼神一视同仁,不论何方神怪,来者不拒,去者不送,任其自便了事。乐道大会照常进行,不必中断,朕敬天畏人、听天由命,至于怪神乱力,圣人不语,朕也不放在眼里。”

    听了这话,众人均感如释重负,乐之扬心想:“朱元璋开国雄主,胸襟气量果然不同凡响,相比起来,他这些儿子可差得远了。”

    宁王起身,想了想,转身说道:“还有谁没试过?”乐之扬笑道:“还有小道。”二王对视一眼,宁王笑道:“好,仙长请!”

    乐之扬沉吟一下,坐到古筝之前,轻抚长弦,嗡然有声。他闭上双眼,落羽生一字一句,一挥一送,全都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当下沉思片刻,有样学样地弹奏起来。

    朱元璋设立八股,禁绝算科,当时之人早已不知算学为何物。乐之扬自也不能免俗,限于术数,落羽生推演的“新律”他不能完全领会,可是记忆绝佳、悟性过人,结合生平所学,仔细揣摩,大有所悟。落羽生鼓筝时有意放慢手法,不无现炒热卖、让他用心观摩的意思。因为有言在先,乐之扬老早留意,落羽生何处定弦、何处勾挑抚按,他虽未记全,也记了个八七九九,兼之天分过人、耳力通玄,纵有少许遗漏,也以灵感补足,因此一路弹奏下来,顺水顺风,得心应手,以往难如登天的转调,竟也轻轻松松地一带而过。

    乐之扬仿佛一个婴孩,昼夜间陡然长大,以往拎不动、拿不起的东西,全都变得轻如鸿毛,这感受奇妙之极,他弹得入迷,浑然忘我,弹得越多,对于落氏“新律”领悟越深。落羽生术数精绝,思路缜密,先设律法,再转曲调乐之扬修炼灵飞经,听音辨率,直觉为先,由一次次转调中反推新律,大有所得,殊途同归。一时间,他眼中只有古筝,心中唯有音律,弹完一曲,意犹未尽,但觉四周沉寂,抬眼一看,众人傻呆呆盯着他,神气都很古怪。

    忽见朱微手按心口,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慢慢松弛下来。乐之扬莫名其妙,悠然站起,冲大师上前一步,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贫僧还以为仙长也要消失了呢!”

    乐之扬一呆,恍然明白朱微的举动,敢情小公主见他鼓筝的手法、所用的音律和落羽生一般无二,唯恐他也如老者一样忽然消失。

    “道灵仙长。”宁王满心疑惑,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你何时学会了落羽生的新律?”

    “就在刚才。”乐之扬笑道,“照葫芦画瓢,让殿下见笑了。”

    宁、蜀二王对望一眼,均是不信,可是乐之扬出身东宫,不能进入决赛,朱元璋一定大为扫兴。原本乐之扬考不过关,宁王也要设法帮衬一二,更别说他顺利弹完一曲,宁王虽觉蹊跷,也不敢深究,当下笑道:“仙长学得真快,只是太取巧了一些儿。”

    乐之扬笑道:“小道一向愚笨,若不投机取巧,哪儿还有胜算?”宁王呵呵直笑。

    这一来,复试比完,落羽生消失,剩下的人论位排序,乐、冲、朱位列三甲,进入了第三关“钧天”。

    是时天色不早,红日坠西,天边隐隐泛起霞光。宁、蜀二王在前,参赛三人在后,数十名太监雁行尾随,进入宫城之后,七拐八折,到了一座寝殿,殿外浓荫如盖、池沼融融,池中白鹤翩然、鸳鸯相戏,池边数畦寒菊,花期正好,清香四溢。

    殿前一片空地,坐得满满当当,朱元璋居中盘踞,斜倚龙床,神气阴沉沉的,仿佛思索什么,全无寿诞喜悦。身边几个妃子、公主为他端水斟茶、剥橘分柑,均是欲近还远,战战兢兢。其中乐之扬认得含山、宁国二人,含山公主秀色怡人,鲜丽的朝服间露出一段雪白颈项,见到乐之扬,她双目一亮,小嘴上翘,仿佛颇有不屑,可是眼底深处,一股**辣、活泼泼的光彩喷薄而出、流转不定。

    燕王以外,诸王全都到会,辽王苏醒过来,也强自撑着来贺,他躺在一张短榻上面,眉眼歪斜,委顿不堪。

    桌案上水陆珍馐、应有尽有,数百名宫女太监如蜂如蝶,来来去去,不住斟茶添酒。寿礼环绕四周、随意堆放,累积有如一座座小小山丘,其间珍珠如卵、祖绿如盘,鸽血滴红,猫眼泛蓝,巨象牙如弦月,灵犀角似春山,玉有万载之润,参有千岁之形,剑上龟鳞片片绿,杯里月光夜夜明。

    冷玄呆在一旁,寂然伫立,冲大师到达时,他双眼倏地一抬,两道冷电扫过大和尚的面庞,似惊似怒,闪烁即没,依旧低头垂目,恢复枯槁神气。

    乐之扬看在眼里,满心诧异,再看冲大师,昂首阔步地走过冷玄身边,似与老太监毫无关联。两人本是旧识,而今形同陌路,乐之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其中奥妙,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老阉鸡糊弄朱元璋,并非真心投诚,而是元人留在中原的奸细。”回想以前种种,又觉冷玄性子阴狠不假,对朱元璋的忠心却出于至诚,如果真有异志,朱元璋早已死了多次。

    忽听有人笑道:“好啊,我没看错人,道灵,你果然不负所望。”乐之扬应声回头,朱允炆笑吟吟走上来,握住他手,晃了一晃,低声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若胜了这场,我大大的赏你。”瞥视冲大师与朱微,皱了皱眉,默默退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