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苏昏昏沉沉,时而噩梦,时而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身子仿佛掏空,说不出的难受乏力。她不断梦见各种尸体,火烧的,冰冻的,肝脑涂地的,每一具尸体都死死地盯着她,愤怒、仇恨、不胜凄凉。
“乐之扬!”叶灵苏腾身坐起,忽见徐妃站在床边,脸上愁云密布,见她醒来,露出一丝喜悦。
叶灵苏不料徐妃也在,想起方才叫唤,登时面红过耳,支吾道:“王妃,你、你何时来的?”
“都指挥使,你病成这样,按理我不该来劳烦你。”徐妃甚是无奈,“可是城里出了变故,乐之扬不知所踪,东岛的人也不知去向。”
叶灵苏变了脸色,心知若非极其紧要之事,这些人断乎不会离开,可是发生何事,她反复琢磨,也猜想不出。
忽听徐妃又道:“这还在其次,如今朝廷大军毕集,颇有立刻攻城之势。”
叶灵苏心头一紧,忙问:“燕王呢?”
徐妃黯然摇头,叶灵苏又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五更天!”徐妃说道。
“我去城头看看!”叶灵苏翻身下床,双脚落地,忽觉头晕目眩,一摸双颊,滚烫如火。这时宫娥端来银盆热汤,叶灵苏胡乱抹了一把脸,瞥见水中倒影,微微吃了一惊,她双颊通红,眼眸肿胀,神情憔悴之极,几乎脱了形貌。
“都指挥使。”徐妃轻声叹道,“你若身子不适”
“我没事!”叶灵苏默运玄功,真气数转,沉入丹田。她打起精神,挺身站起,披上猩红大氅,两三步走出卧房。
到了城头,晨光晦暗,风雪如磐,叶灵苏只觉寒意彻骨,不由裹紧大氅,身子一阵哆嗦。她举目望去,敌营火光弥天,漫如星河,人喧马嘶此起彼伏,身在城上也听得一清二楚。
叶灵苏屈指推算,敌营规模比她昏睡之前又多了几倍,看样子,大有四面来攻的架势。
叶灵苏骑上一匹战马,沿着城墙巡查,好在先前布设的器械仍在,所需的资材也未见短少。她心下稍安,倦意又生,趴在马背上几乎睡着。回到谯楼,少少吃了点儿东西,寻思乐之扬和东岛群雄去了哪里,她百想不透,忽然有些难过,先前守城,再苦再累,总还有人可以托付信赖,现如今,亲朋故友鹤踪渺渺,偌大的北平城只剩下她一人。
孤独油然而生,叶灵苏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可是大敌当前,不是示弱的时候。叶灵苏强忍眼泪,收紧大氅,尽管谯楼生火,寒意依旧消退,自从她内功有成,几乎水火不侵,如此畏冷从未有过。这一场病因内伤而发,又因心情加剧,来势迅猛无比,多亏叶灵苏苦修多年、根基深厚,换了常人早已丧命。
叶灵苏忧愁难过,百念丛生,靠着墙壁昏昏欲睡。突然数声炮响,叶灵苏纵身跳起,快步走出谯楼,但见天亮雪晴、一望皆白,风势依然凌厉,城头的旌旗扯得笔直。
再看城下,叶灵苏倒吸一口冷气,四周雪野之上,密密麻麻挤满无数人马,直如汪洋大海,北平城置身其中,不过就是一座渺小孤岛。
“李景隆疯了!”朱高炽一边咕哝,嗓子瑟瑟发抖徐妃也失去往日镇定,脸上眼中无不透出恐惧。
看这阵势,朝廷打算孤注一掷。叶灵苏想到这儿,又有些许佩服,人多就该有人多的样子,朝廷占尽优势,以拙胜巧才是王道。
远处传来沉闷巨响,地皮微微震动。城头众人应声望去,敌营中牛马成群,拖出十多个庞然大物,前有四轮,后有长臂,大如山丘,轰然向前。
“五雷车!”叶灵苏冲口而出。
“五雷车?”朱高炽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一种投石战车!”叶灵苏皱起眉头,“源自当年梁思禽祖父梁萧所造的襄阳炮见拙作昆仑,只是规模较可用车轮转运,威力稍逊,可是灵活得多,能将百斤巨石掷出一千余步。当年明军以此平定四方,所攻者下,所当者破,对面之敌,都有“五雷轰顶”之感,故而世称五雷车!”
朱高炽面如土色,又感羞惭,支吾道:“这样厉害的东西,以前怎没听人说过?”
“国之利器,不可示人!”徐妃幽幽地叹一口气,“本朝以五雷车平定天下,自然也要防范他人以之对付本朝。是以天下一定,所有战车均被销毁,图纸也被藏入大内、秘不外宣,没想到,时过多年,竟在此间重现。”
朱高炽瞥一眼母妃,又盯着叶灵苏,六神无主,颤声说道:“叶指挥使,你有什么良方?”
“要破五雷车,需用天罡弩!”叶灵苏说道,“此弩构造繁复,我花了十余日也仅造出两张,天罡弩能射千步之外,可使五雷车不能靠近,不过北平城太大,炮多弩少,难以兼顾。”
朱高炽动容道:“这么说,外城守不住了?”
“也不尽然!”叶灵苏回头下令,“把崔嵬车推出来!”
“崔嵬车?”朱高炽摸不着头脑。
叶灵苏轻哼一声,冷冷不答。城头诸军一阵忙碌,推出百十个奇形机械,下有铁轮,上有铁壳,形如元龟,可容二人藏身。每只铁壳下面,架设一门“飞天喷筒”,一门“碗口铳”,铳管前细后粗,铳口大如海碗。
崔嵬车沿着城墙一字排开,十丈一辆,互为犄角。朱高炽冷眼旁观,心中纳闷,不知道这车有何用途,想到这儿,忽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就不该小看此女,多少应该知道她造了什么东西。
“五雷车”沉重异常,所留车辙深如沟渠。前方士卒扫荡鹿角,腾出炮位,万人齐动,波澜汹涌。
“升弩!”叶灵苏下令,谯楼左右两侧升起两张床弩,如鸟之飞,如云之扬,齿轮齐动,机括相撞,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鸣响。
敌军中起了一阵骚动,城下将士齐刷刷望着巨弩,目光惊疑,不知所措。
车轮滚滚,声如闷雷,“五雷车”驶过鹿角、拒马,停在千步开外。
“放箭!”叶灵苏手持红旗,尽力一挥。床弩震动,声如霹雳,十余支弩箭飞下城头,箭镞大如碗碟,箭杆粗过儿臂,掠空而过,激起凄厉风声。
诸军张口结舌,各各抬头,望着巨矢越过头顶,咔啦啦一串闷响,巨矢击中炮车,碎屑纷飞,巨石摇荡,一发巨矢射偏,命中车旁军士,将他拦腰截断,上半身尚有知觉,凄厉哀号,乱爬乱动,在雪地里留下刺眼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