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炎热的夏日弥漫开来,这日天气沉闷,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是沉闷的。王皇后坐在偌大的立政殿里,宫女们轻轻为她摇着薄扇,她斜靠在椅子上,眼里透出一丝哀怨,“为什么,为什么?武媚娘又怀了陛下的孩子。而我,还没能有一个孩子。”
柳氏在旁轻声安慰道:“快别想了,或许这是命吧。”
王皇后道:“初嫁陛下时,女儿一心想成为长孙皇后那般的女人,贤良淑德,做一个男人敬重的女人。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孩子。”她看着母亲,喃喃道:“因为没有孩子,我要无端忍受萧淑妃的欺凌。因为没有孩子,我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感情将武媚娘接入宫来。因为没有孩子,我丧失了一个女人,一个皇后最该有的尊严。”王皇后说着,哽咽起来。“母亲!”她扑进柳氏的怀抱。
柳氏轻抚着她,微微叹气,“是啊,作为一个女人,怎能没有孩子呢。何况,你是皇后。”
“母亲,女儿不想当这个皇后了。”王皇后道,她累了,真的累了。
柳氏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她的表情愈发严肃,“你若不做皇后了,你将舅舅,我,还有咱们整个王氏家族置于何地!”
她看着女儿泪蒙蒙的眼睛,语气软了些,“不管怎样,哪怕没有孩子,你也要在皇后之位好好呆着,这份荣耀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你懂吗?”
王皇后啜泣道:“可是女儿真的好累,后宫多少个女人直勾勾的盯着这个位子。只要女儿一天无子,女儿一天便不能有好日子过。”
“谁说你无子?”柳氏安慰道:“忠儿便是你的孩子,纵然不是你所生,只要你好好待他,他叫你一声母亲,他便是你的孩子。”
王皇后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嗫嚅道:“忠儿,对,忠儿,我还有忠儿……”
柳氏道:“好好教育他,令皇上喜欢他。至于武媚娘,任她如何会生,不过也是个婢女。”
王皇后道:“可是皇上竟想立她为昭仪呢,这可是当下仅有的最高的等级。”
“我太了解皇上了。”柳氏道,“他多情心软,今日与那武媚娘如胶似漆,明日指不定是谁呢。你看萧淑妃,她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王皇后道:“若真如母亲所说,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见王皇后心情平复了些,柳氏亦松了一口气,道:“先拖着武媚娘,她一天是婢女身份,一天就不得翻身。”
薄扇轻摇,她们没有料到,此刻她们的谈话却被一个叫做昔儿的宫女偷听了去。
当日武媚娘为皇后侍女时,自己被魏国夫人罚了月钱,是她伸出援手帮了自己。此番恩德,昔儿一直记着。如今皇后与柳氏合计对付武媚娘,想及她与自己一般,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在宫中没有任何背景,吃了许多苦头才熬到为皇上生儿育女,如今皇后却要阻拦她的前程。都是苦命的人,昔儿决定将皇后的心思告于媚娘,亦算报了当日的援助之恩。
这日,昔儿趁着去内宫局取衣裳,途经武媚娘所居的院子,四下观看想瞧瞧有无他人,以便自己安然的见武媚娘一面,却巧被刚欲出门的杜莲儿撞见。
杜莲儿见她穿度哦,知不是一般的宫女,问道:“你是侍候谁的?怎的在这鬼鬼祟祟。”
昔儿道:“我是侍候皇后娘娘的,想来见武姐姐一面。”
见她称呼武媚娘武姐姐,杜莲儿猜出该无恶意,又见她不过一个单薄侍女,想必不能有何企图。道:“你跟我来吧。”随即将昔儿领入屋。
武媚娘的肚子大的如同里面装有两个鞍球,这是昔儿第一次见武媚娘这个样子,她亲切的唤道:“武姐姐。”
“昔儿?!”见是昔儿,武媚娘忙令她入座,吩咐张永春为她倒茶,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昔儿道:“昔儿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告诉武姐姐。”因是告知王皇后的秘密,算是背叛主上,她不敢让过多人人知道,朝武媚娘使了个眼色,希望她将侍女吩咐出去。
武媚娘会意,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毕竟是皇后宫里的人,杜莲儿担心她加害武媚娘,不愿离开。武媚娘以眼神告诉她不必担心,她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昔儿见人都走,终于开口道:“武姐姐,当日你帮助过我,我一直记得,时刻想着报答您的恩德。”
武媚娘道:“我一向喜欢你,知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孩。”
昔儿道:“如今武姐姐又怀了孩子,昔儿由衷为姐姐高兴,可是姐姐是否知道皇上为何迟迟不肯晋你的位分?”
武媚娘自知是皇后从中作梗,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道:“或许是皇上不够喜欢我罢。”
昔儿道:“武姐姐如今已有一子,此时又有孩子,皇上怎有不喜欢的道理?纵是不喜欢,也该给姐姐一个名分,让姐姐得到更好的照顾。”
武媚娘道:“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昔儿如实道:“皇上迟迟不给姐姐位分,皆是因为皇后娘娘和魏国夫人想拖着此事,盼望皇上有一日不再喜欢您,姐姐纵是有了孩子也难得在这宫中有一席之位。”
武媚娘惊讶道:“皇后果真这么说?”
昔儿道:“昔儿亲耳所听。”
武媚娘感激道:“昔儿,谢谢你。”她温柔的看着昔儿,“我与你虽来往不多,心里却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一样,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到,一定会帮助你。”
昔儿道:“武姐姐言重了,昔儿来告知武姐姐,一是报当日恩德,二是武姐姐与昔儿一样,在宫中没有家族背景,只能靠自己。”她认真的看着武媚娘,“昔儿看不得她们这样欺负武姐姐。”
武媚娘温柔的笑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昔儿。”
待昔儿离开,武媚娘静静的坐在屋子里,她感受着肚里孩子调皮的活力。我如今有了孩子,理应保护他们,让他们有足够好的生活,足够高的地位。封昭仪之事,自己早猜出是皇后从中作梗,如今有昔儿前来报信,才知自己所猜果然无误。自己所有的努力皆因王皇后的谗言不得回报,武媚娘越想越恨。
此时外面传来宦官通报的声音,“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武媚娘拖着沉重的身子起身迎接,她缓缓的走向皇上,“恭迎陛下。”
不及她屈身,李治已经搀扶着她,“不必行礼,朕刚批完奏章,过来看看你,你可还好?”
武媚娘面露难色,只是回答道:“还好。”
想及她身怀六甲如此辛苦,却只能住这破旧的院子,身边的侍女亦只有几个,李治心生愧疚,歉意道:“媚娘,你辛苦了。”
武媚娘不语,她想着王皇后之事,心中只觉愤怒不已,如今怀有身孕不愿动怒,她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心情。又听李治道:“是朕的不好,没能给你个位分。”
武媚娘安慰道:“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她沉思了会儿,接着道:“媚娘没有哪不好的,只是平日见皇后娘娘身边总有她的母亲魏国夫人,十分羡慕。如今身怀六甲,总是越发的思念母亲。”
“原来媚娘是思念母亲。”李治听了,当即道:“那不如将你的母亲接进宫,照看你如何?”
武媚娘道:“我不过是个侍女,只怕这样违反了……”
李治打断她的话,温柔道:“朕不能给你名分,已觉歉疚,此等小事,朕还是做得了主的。”
此等小事,朕还是做得了主的。武媚娘仔细琢磨着皇上这句话,难道皇上觉得自己平日有做不了主的地方?或是皇上,已经对那些不能令他自如做主的人心生不满?她隐隐的想着,回答皇上道:“若皇上果真能将母亲接入宫里,媚娘便真的心满意足了。”
过了半个月,李治果真派人将武媚娘的母亲杨氏接入宫中,同行的还有武媚娘的姐姐武瑶。他事先并没有告诉媚娘,只是吩咐王公公道:“去将媚娘找来。”
武媚娘步入甘露殿,身后跟着杜莲儿与张永春二人。她想皇上行礼道:“陛下。”
李治扶起她,不发一言。武媚娘困惑道:“陛下唤我来甘露殿,是为何事?”
帘后的杨氏与武瑶见了武媚娘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待皇上拍手传达,她们立即从帘后出来,“媚娘。”
武媚娘仔细看着二人,虽多年不见,她却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母亲!?”她不敢相信道。
杨氏已经七十多岁了,她浑浊的眼睛流出泪水,直唤道:“珝儿。”十五年不见,想及她走时还是年仅十四岁的亭亭少女,如今却有了另一翻味道。
武媚娘道:“母亲,女儿如今名唤武媚娘,便叫我媚娘吧。”她说着,看向泪流满面的姐姐武瑶,武瑶三十出头,正是女人风华正茂的年纪,她看上去雍容而高贵,散发着一个美丽女人的成熟韵味。她笑着问道:“小妹呢?”
武瑶流出泪水,伤心道:“玪儿她……”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武媚娘,“她已经……去世了。”
“什么?”武媚娘不愿相信,自己最小的妹妹,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怎的竟去世了。她伤感道:“是为何故?”
提及小妹,武瑶伤感道:“她自幼身体不好,十四岁那年嫁于一个姓郭的人家,没多久便病死了。”
母女三人皆泣,为着那早去的武玪。李治见此情景,亦伤感,安慰道:“你们一家人相见,该开心才是,且别说些伤心事了。”
武媚娘旋即笑道:“是啊,母亲,女儿带你们去看看我的住所。”她朝皇上使了个感激的眼色,道:“陛下……”
李治冲武媚娘笑道:“你们且去吧。”
“多谢陛下。”武媚娘道。这一刻,她的感激发自内心,按理,自己不过是个侍女身份,他却将自己的母亲与姐姐接近宫来,圆了自己多年的念想。
他是真心待自己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