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客人纷纷扭头看他们。
冯世真翩翩的白裙和青年的白衫在灯下极其醒目,渐渐凝聚了场上大半的目光。
他们好似两块磁铁,忽而相互吸引,紧紧相拥,忽而又相斥,转身分开。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拉扯,令人欲罢不能。
女子轻盈的身段仿佛不可捉摸的烟云,围绕着,迎合着,稍不留神,就会漂走。他掌控着她,追逐不舍,一次次强势地将她拉回怀中。
小宝丽捧着面霜盒子回到舞厅,就见到这么一幕,吃惊得差点跌了盒子。她忽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不是旁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七爷,您……”
孟绪安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他站在幽暗的角落里,保镖环绕,不动声色地看着舞池中那对引人注目的男女,眼眸深沉晦涩。
青年利落地俯身。冯世真随着仰头下腰,又被拉了起来。
头顶刺目的灯光晃住了她的眼。她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得到紧贴着的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交织成一片的急促呼吸。
一簇电流闪烁着火花自冯世真背脊上窜过,遍布四肢,带来一阵震荡。
他们两人的脸贴得极近,青年低着头,鼻尖几乎和她的轻触,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的男性气息充斥她的鼻端。
冯世真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一本英文小说上看到过的一句描述:“这是一个最适合接吻的距离。”
乐曲忽而转入舒缓的段落。他们也随之放缓了节奏。
冯世真揽着青年的背,被他拥着。她觉得这场景真是奇妙。她就这样同一个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跳了一曲亲密如热恋般的探戈。
在她接下来的人生中,她将会做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她要去报复一个人,毁灭他的家,甚至会怀着恶意去接近一个无辜的青年,会伤了他的心。
那么这一只舞,就当作她对过去人生的告别。
再见了,所有的花好月圆。
再见了,那些镜花水月的梦。
琴师摁下几个重重的音符,结束了整支舞曲。
在这最后的旋律中,青年揽着冯世真一个旋身,做了一个完美的收官动作。冯世真汗湿的脸颊擦过了他的脸,蹭出一片滚烫。
舞曲落幕,众人散去。
青年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白皙的脸颊似乎泛着微红。他的双眼不再冰冷,多了些碎光,像是被阳光照样着的泉水。
冯世真遍身发麻,脸颊火热,仿佛自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梦中醒了过来。
“哟!你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呀!”伍少爷笑嘻嘻地过来,勾住青年的脖子,“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唐少爷只是笑笑,依旧没说话。
一群舞女见识了唐少爷的舞技,各个芳心大动,又前扑后拥地将他围住。两个少爷花了一番功夫才从女人堆里钻了出来。唐少爷一愣,眺望舞池,却没再寻到刚才那个女郎的身影。
冯世真坐在回家的黄包车上。秋夜的夜风吹干了她的汗,带来一阵阵清爽凉意。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首悠扬的舞曲。她望着头顶的明月,抬手虚虚地做了一个抓握的手势,放在胸口,满足地浅笑了起来。#####
家庭教师六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冯世真一早去补习班递交了辞呈,回家收拾行李。
冯家起火的时候,冯世真还住宅学校的宿舍里,所以她的个人物品大半还保留着。为了接济家用,她后来把那些好衣料的洋装和旗袍都卖给了成衣店,自己将就穿几件旧衣。昨日去容家面试,为了给容太太留下个别致的印象,她才把唯一留下来来的一条旧年做的洋绸旗袍穿上。
冯太太一边帮着女儿收拾,一面叹到,“你往日的收入,也要留点钱给自己做几身衣衫的好。等你大哥回来,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冯世真自然不会把自己进容家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听。她说:“容家要给家庭教师做衣服的,我何必多花这个钱。”
她转去书桌前,写了一张吉屋招租的启示,拿去贴在了院门口。吃过午饭,就有人上门要租房子。
那是个自称在烟草公司里做搬运工的魁梧男人,叫马大贵。他眼神凶悍,出手倒是大方,也不嫌弃这间屋子狭窄逼仄,一口气付了半年的房租。冯太太本有些怕这男人,看在钱的份上,只有接受了,让他明日再搬进来。
冯世真送租客出门。四下无人的时候,冯世真低声对他说:“多谢七爷和大哥,以后劳您费心了。”
马大贵被烟卷熏黄的手指捏了捏鸭舌帽的边沿,“七爷吩咐过的,冯小姐放心。”
马大贵好似一头黑熊进了村,大摇大摆地从院子里走过,翻起的衣摆下露出梭子枪的皮套。院中纳鞋底的大妈们都被吓得老脸刷白粉一般,往日总爱在门口抽烟白相的一群半大的小青年也自觉散去。
冯世真觉得十分安心,感激孟绪安办事果真牢靠。
入夜后雨停了,窗外的月光照进了屋里,在地板上划着格子。冯世真洗了头,擦着头发,赤着脚,站在光格之中,耳边隐约又响起了那首悠扬的旋律。
冯世真愣了一下,垂下手侧耳倾听。音乐时隐时现,像是幻觉一般,诱惑着,呼唤着,让她的心弦也跟着共鸣起来。
毛巾被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冯世真轻轻抬起手,虚搂住了看不见的肩背,缓缓抬脚,迈出第一步。
舞曲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着细微温柔的笑,随着节奏,滑步,交叉,旋转……
柔软如妙曼轻纱的月光包裹住了她,将她带入梦幻之境。
转身回位的瞬间,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腰,坚实温热的身躯紧密相贴。
冯世真怔怔地张开双眼,胸臆一阵激荡,呼吸絮乱。
青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低头凝视着她,抿唇不语。一股淡淡的青竹似的暗香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浸透了冯世真的心脾。
他们又站在了那间流光溢彩的舞池里,月光如白练,围绕着他们翻飞。
他们两人在空荡荡的舞池里,继续跳着那一支探戈。那支舞曲长得好似没有尽头,他们也不知疲倦地跳着。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
次日,冯世真被照在脸上的暖暖阳光唤醒。她觉得手臂胳膊都有些酸,好像真的跳了一整夜的舞似的。
容家位于法租界公馆路的一条里弄里,左邻右舍都是西式洋房,邻居非富即贵。容家位于里弄尽头,花园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半条街。
冯世真让车夫把车停在了她上次来进的那扇偏门前。听差的早就得了吩咐,把她的行李提去她的房间,她则先去大宅里拜见容太太。
容太太正在同三个做客的太太打麻将。一听给大少爷新请的女老师上门来了,太太们心有灵犀,借着胡牌一道起身洗手,都不急着返回去。
冯世真跟在一个端着果盘的娘姨身后走进客厅,站在地毯的一脚,恭敬地朝容太太问好。太太们的目光好似警察用的探照灯,将冯世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冯世真今日穿着阴丹士林的宽身长旗袍,十分朴素。这衣袍十分不显身段,可穿在她身上,却依旧显出几分窈窕来。她五官生得明朗大气,神清气爽,乌发浓鬓,长眉杏目,有一种不加雕琢的青春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