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掰了面包,沾着肉酱汁,吃得津津有味。
冯世真问:“你的功夫是在军校学的?”
容嘉上嗯了一声,“怎么?”
“很帅气。”冯世真夸道,“想不到你身手这么好。”
“你原来以为我如何?”容嘉上斜睨道,“太太当初是怎么对你形容我的?”
冯世真不想在这对继母子间搬弄是非,含糊道:“太太只说你才回上海,还不大适应这边的生活。”
容嘉上似是看出了冯世真的用意,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她会怎么说,我清楚得很。你不想夹在我们中间,也算聪明。”
冯世真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掰着面包,说:“不论别人怎么说,我自己有眼睛,有判断力,能独立思考,自己去评价我的学生。”
容嘉上眉尾轻挑了一下,道:“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
冯世真想了想,说:“聪慧、勇敢,有热情,就是对人缺乏信任。”
容嘉上嗤笑起来:“冯先生,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会拍马屁,又不让人反感的人了。”
冯世真说:“对了,平时还爱奚落人。打架的时候倒很安静,没废话。”
容嘉上:“……”
冯世真又问:“在军校里都学了什么?”
容嘉上淡淡道:“成天关起来,不是读书就是学拳脚,无聊得要死。”
“你两样都学得很好。”冯世真说,“我看了你的卷子了。”
容嘉上低头拿面包沾着肉汁,面无表情,唯独跳动的眉尾出卖了他的心思。
冯世真看着有趣,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的才能呢?总是被误会,你心里也并不痛快吧。”
容嘉上神情倨傲地淡淡一笑:“世人愚钝者居多,就算得到他们的赞赏,又有什么意思?而”
冯世真有些啼笑皆非,觉得容嘉上这说法十分孩子气,但是又觉得他这样又有些赤子的热情和可爱。
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其实也同他差不多。因为在名校念书,才华出众,也不大瞧得起旁人,不屑同他们交往,也不在乎被那些平庸之人排挤议论。直到家道中落,冯世真发觉傲气当不了饭吃,才自己打磨棱角,去适应这个世界。
容嘉上才貌双全,家世富裕,自然更要比自己当初傲气几分了。而只要容家这繁花锦绣的局面能维持下去,容嘉上也有本钱一直傲慢下去。
只是,容家能维持多久呢?
冯世真低头笑着,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底掠过的冷意。
窗外忽然一亮,风起云破,月亮露出了半张脸。那一束光正好照着冯世真,好似一匹轻纱落在了她的身上,照亮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一双剔透的双眼,神色若有所思。
这张面容犹如月下白莲一般,让容嘉上忽然觉得有些耀眼。他下意识转开了视线,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冯世真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容嘉上手里的面包已经掰得不能再碎,他干脆把面包丢了,拍了拍手,说:“先生今日救我于枪下之恩,我刻骨铭记,定会好好报答。”
冯世真回过了神,道:“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已扯平了。只要以后你好好上课,少为难我,我就阿弥陀佛了。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在月光照耀下朝容嘉上温柔一笑,整张面孔都在发着光。
“晚安。”容嘉上轻声回应,看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轻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容嘉上独自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落地钟开始一声声地敲响,响足了十二声,终于将这漫长的一日翻过。
容嘉上发现了冯世真遗落在地毯上的围巾。
那是一条半旧的宽幅开司米围巾,是那个温润女子昔日富足宽裕的生活的一个小小纪念。
容嘉上情不自禁地将围巾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冯世真那清淡得若有若无的皂香气息浸透了他的心肺。#####
十九
次日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秋高气爽。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树折了枝桠,人们都快忘了昨日的狂风暴雨。
冯世真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一套拳法刚打到一半,就见容大少爷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从身边跑过。
“冯先生早!”
“啊……早。”
秋晨露凉,可容嘉上穿着背心短裤,结实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飞,背影矫健,犹如一匹优美的猎豹。
冯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方才打到哪里了,只得从头再来。
凝神定气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绕了回来,站在一旁看冯世真打拳,一边呼呼喘气,像一头大型犬。
冯世真被他的喘息声搅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又乱了步法。
“先生打拳,心不静呀。”容嘉上摇了摇头,走了。
冯世真气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晚些,冯世真进了书房,只见容嘉上独自一人靠着书桌站着,低头翻着书。
“两个妹妹都说不舒服。”容嘉上说,“太太请了西医来看过了,说是感冒,说这个礼拜都不能来上课了。”
冯世真想了想,说:“这样正好单独给你补课。你的进度本来也和她们不一样。来吧,先做卷子。”
容嘉上一听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接过卷子涂写起来。可写了两道题后,他散漫的神情逐渐变了,抬头朝冯世真扫了一眼。
“哪里看不懂?”冯世真问。
容嘉上摇了摇头,埋头继续写,态度却逐渐认真了起来。
冯世真坐在书桌对面,翻着当日的《申报》。头版头条果真写着冯玉祥改旗易帜投身北伐的新闻,又说西线战事吃紧,前线弹药吃惊,缺医少药。
冯世真翻完了报纸,无聊得很,便盯着容大少爷做题。
容嘉上的双唇无意识地抿着,浓眉微蹙,眼神灼灼。他鼻子生得极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结拉伸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么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倒是初见,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心生愉悦的魅力。
“做好了。”容嘉上抬起头。
冯世真收回了心思,仔细批改试卷。容嘉上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
冯世真抬头斜睨他,“对自己没信心?”
“当然不。”容嘉上翘起了腿,把一支铅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冯世真笑着把试卷递给他看:“不错,都及格了。”
“才刚及格?”容嘉上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冯世真耐心地说:“这是燕京大学上学年大二的基础科目期末考试试卷。那些读了两年书的学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学能考及格,已经很不错了。”
容嘉上脸色又逐渐好转了些,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勾起。
冯世真说:“以你的成绩,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也不给你补习那些简单的课了。大学的课程,不涉及专业,英语和数学这些基础科目,我可以教你。你愿意学吗?”
容嘉上没吭声。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冯世真补充道。
容嘉上这才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有着十分难得的顺服和恭敬,冯世真听得心情舒畅,吐了一口积压了两日的浊气。
平心而论,容嘉上是每个做老师的都梦寐以求的学生。
他聪颖敏捷,理解能力极强,任何知识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他就像一艘已经下了水的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划出老远,展开风帆,迎着朝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