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

作者:靡宝

那女人的手冰凉柔软,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一如他臆想中的母亲的手。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闻的气息,令人觉得心情安宁,犹如置身雨后的晴天。

清晨轻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鸟语花香,晴空万里无云,秋风飒爽,卷起落叶。

容嘉上缓缓睁开眼。

昨夜的高烧犹如夏日的骤雨,汹涌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迹。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椅子放在床边。

容嘉上的右手还伸在被子外,虚握着,掌心空空,令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沉睡的时候溜走了。#####

二十三

冯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阴暗的小厅里,帮母亲夹着菜。父亲刚吸完大烟,整个人还飘忽忽的,虽然靠坐在一旁,魂儿却不知道去了何处,瞪着死鱼目似的双眼发呆。

冯世真注视着父亲苍老衰败的面孔,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

冯先生的伤已好了大半,烧伤的后遗症,是皮肤收缩,令他半边身子不得不蜷缩着,做不了任何事。昔日高大健朗的父亲,那个能撑起一片天,让冯世真仰慕的父亲,此刻就是浑身散发着大烟味的佝偻老头。

冯世真止不住回忆小时候,她和哥哥追着父亲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戏的情景。那个时候,她觉得父亲就是一座大山,永远不倒;又像是一座灯塔,指引着孩子们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冯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着,浑浊的眼珠转向冯世真,烧伤了的半边脸也侧了过来。

他似乎清醒了点,辨认出了小女儿。

“世真……”

“是我,爹。”冯世真柔声说,“您吃点饭吗?今天是中秋节呢。”

“你不是在学校吗?”冯先生问。

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大记得清家里的那场毁灭性的打击。冯世真觉得这对父亲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来陪你们过节的。”冯世真喂了父亲一点汤,帮他擦了嘴。

“好好读书。”冯先生说,“将来进大学教书,女老师这工作体面,能说到一门好亲。”

冯太太叹气。他们家如今的情况,怕短时间内是没法给孩子们说好亲事的了。

“家里还好吗?”冯世真问母亲,“那张婆子没有再来找咱们麻烦吧?”

冯太太说:“自从把外面的屋子租给了马大贵后,张婆子就安分多了。她也就是还会偷听我和人聊天,再背地里说咱们家坏话。不过反正咱们将来会搬走的,一点闲话没什么好计较的。”

冯世真放下心来。

一轮圆月高悬在空,照着万家灯火。凉风习习,吹着露台上晾着的床单衣服。冯世真坐在一角,手里端着一小壶温酒,对着月光自酌,倒也悠闲恣意。

马大贵悄无声息都走到了冯世真身边,捡了一张木条凳坐下。

“马兄弟,”冯世真客客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过节没有回家么?”

“孤家寡人一个。”马大贵说。

冯世真晃着酒壶:“来一点?”

“一会儿还要办事,不敢喝。”

冯世真不勉强,自己对着月亮,又抿了一口。

马大贵掏了烟,划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粗犷的面孔。

“七爷有话让我带给你。”烟雾缭绕,他低声说。

冯世真放下了酒壶,“请说。”

“前阵子,西北的军队挖出了一个明朝娘娘的坟,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运输队东运,打算从上海走私出海。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中途不慎打草惊蛇,容定坤把东西藏起来了,应该就藏在上海某处。十月十八,这批货会出海。七爷让你在这之前探清藏货之地,以及出货的具体时间。”

那只有半个来月了。

冯世真点了点头:“探明之后呢?”

“货品出仓,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那个印信,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纹和指纹。容家有个八角亭,亭子边有一株桂树。树上有个树洞。你以后要传递信息,都可以藏里面。我们会安排人去取。”

冯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孟绪安安插进容家的人。他们彼此不认识,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变后,对另外一方的威胁。

冯世真说:“那么……”

喀喇一声瓦片轻响。

有人偷听?冯世真瞳孔收缩!

马大贵第一个反应过来,魁梧的身躯像捕猎的鹰一般朝发出声响的暗处扑去。

墙角那人来不及逃走,被马大贵一手擒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呼救声也被掐断。

冯世真紧追过去,看清那人,眉头紧皱起来。

张寡妇被马大贵蒲扇一般的大掌掐着喉咙,摁在了墙上。她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吐着舌头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马大贵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牵制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张寡妇大概是冲着偷听点家长里短的八卦而来的,却不料听到了机密。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满脸惊恐,浑身抖如筛子。

马大贵面容阴鸷,胳膊肌肉绷起,手越缩越紧。张寡妇喉中发出咔咔声,双目瞪得老大,充满血丝,双脚不停地蹬着,踢得地上的碎瓦哗哗响。

“动静太大了。”冯世真忙摆手。

“说得是。”马大贵松开了手。

张寡妇如获重释,张口就要呼喊之际,马大贵双手抱着她的头,用力一扭。

颈骨断裂的咔嚓声响在静静的小露台上分外清晰。冯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原地。

张寡妇臃肿的身体如麻袋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荒凉的月光下,她面孔白里透着青,血红双目圆瞪,正对着冯世真。仿佛想控诉,想诅咒,却是再也无法出声了。

阴凉的夜风灌进了冯世真的衣袍里,她感觉到冷意如一条蛇,慢慢地缠绕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缩紧,让她也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你……这有必要吗?”冯世真嗓音打着颤。

“冯小姐不用担心。”马大贵抱起了张寡妇的尸首,“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他语气轻松,好似只是下楼倒个垃圾一般。

冯世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脚步踉跄,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

关上门那一瞬间,她猛地喘了两口气,像是个在水中潜伏许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灌注进肺里,驱散了胸腔里残存的温度,只余一颗心脏是火热的,激烈地跳动。

这不是冯世真第一次见到死人。

当年她只有三岁,却清晰深刻地记住了亲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这般死不瞑目,还要更鲜血淋漓。二十年来,母亲临死前的呼喊都会在午夜梦回是徘徊耳边,令冯世真浑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话说回来,如何处理张寡妇本来就是个难题。张寡妇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禁威胁她,要不就杀了她。马大贵是道上的人,他选择了后者这个简单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冯世真赞同与否,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冯世真做了选择,知道这必然是一条染着血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复仇之路。

这一瞬,冯世真清醒地认识到,孟绪安虽然同容定坤是仇敌,但是他也并不是个风高亮节之人。他和容定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丘之貉。他们的矛盾和斗争也不过源于黑吃黑。

冯世真借着孟绪安这条船去报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掷的决定。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