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勋只得释然一笑:“我想家妹一定能理解的。”
“对了!”二姨太太从床头拿起了一个请帖,“下个礼拜是我们家大少爷的二十岁生日宴会。冯医生是我们母子俩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老爷特意让我请您届时赏光来喝一杯酒。”
冯世勋接过帖子,问:“不知道容大少爷喜欢什么?”
二姨太太笑:“老爷特意吩咐过,不要让您破费了。我们家大少爷最近正跟着令妹读书,您送些笔墨书本,也是督学之举,老爷再乐意不过。”
冯世勋想起容嘉上看着妹子时那幽深的眼神,心里一阵冷笑,将帖子夹在了文件夹中。
二姨太太又道:“我听护士们说,冯医生和妹子感情特别好,小护士们都好羡慕。”
冯世勋说:“我就这一个妹子,自然要多疼爱她。再说,家中之前遭了一场大灾,我却不在家,都是世真她独立支撑了下来。一个女孩子,做到这点不容易,我亏欠她良多。”
二姨太太很关切地问:“我之前也是听说冯小姐家里出过事。不知道是什么事,现在可有好转?”
冯世勋说:“家里遭了火灾。年初闻春里的大火不知道孙太太听说过没,一整条街都烧光了。我们家也不能幸免。”
二姨太太听到“闻春里”三个字的时候,眉头就皱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等听到一整条街都烧光这句,她脸上的浅笑好似被一把大粉刷蹭过,留下一片灰白。
“你们家……全部都烧没了?”
“是啊。”冯世勋叹气,“家父还被烧成重伤,万幸救回来了。家里欠了许多钱,之前都是世真在张罗还债,真的很不容易。”
二姨太太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确实不容易。”
“吓着您了。”冯世勋抱歉一笑,“我还要巡房,就不打搅您休息了。”
等冯世勋走了,二姨太太还有些回不过神。
“姨奶奶,这是怎么了?”老妈子不安地问。
“吴妈,”二姨太太抓着自己这个最宠信的陪嫁老妈子的手,低声咬牙说,“冯家……老爷他……这其中的关系,不简单呀!”
等到离跳舞会还有三四天的时候,时装公司来电话,说定制的茶舞裙做好了。容家的女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去试衣。冯世真一个人在家,下楼去书房找一本书,就见听差的引着余知惠走进了大门。
余知惠穿着一身清雅朴素的学生装,乌黑的头发垂在耳边,手里还提着一个藤篮子,整个人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她容貌远不如容芳林明艳,可气质十分温婉,像一只无害的小白兔似的,男人最是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了。
“余小姐,什么时候回的上海?”冯世真笑容可掬,“不巧,太太她们去试新衣了。您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我妈妈最近身子不好,我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照顾她。”余知惠的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容,“妈妈做了许多橙子酱,知道姨母爱吃,特意让我送一点过来。”
容太太同余太太本是堂姊妹,感情很好。余家败落后,容太太和几个娘家姐妹时常接济。所以余家一直同黄家走得极近,余知惠三个哥哥,有两个都娶的是黄家的表妹。
余知惠极其知情识趣,自从容定坤和黄家关系恶化后,她就算往容家走动,也尽量避着他,就是怕触他的霉头。
老妈子送来了茶点,冯世真陪着余知惠小坐闲聊。#####
五十一
“我一路走来,看到屋里屋外都妆扮起来了,好生漂亮呢。”余知惠打量着装饰过的屋子,露出了一抹怀念之色,“我小时候还喜欢和芳林她们在扶梯上玩,抓着扶手一路滑下来,差点摔折了胳膊呢。”
“余小姐在容府上住过?”冯世真问。
余知惠说:“十二岁那年,我爹生病,妈妈照顾不过来,姨母就将我接过来,在容家住过一年。后来我爹病逝了,我才被接回去的。”
余知惠环视着容家精美的家具和奢华的摆设品,神色里有着掩饰不去的羡慕和向往。余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她想必十分怀念那一段在容家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
“这些年来容家的次数少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呢。”余知惠呢喃,“那个大斗柜,我和芳桦还在里面躲迷藏。我们还跑到酒窖里玩,偷偷喝了姨爹珍藏的红酒。姨爹早年……对我挺好的,还会开车带我们去漕河泾打野鸭子玩。我和芳林还捡了一只小狗回来,可惜后来病死了。”
冯世真浅笑:“难怪两位容小姐同余小姐感情这么好。”
余知惠苦笑:“我大她们三岁。小时候,她们最听我的话,跟在我身后到处跑。后来,都长大了,来往也比以前少了。”
尤其是容芳林喜欢上了杨秀成后,对余知惠就抱有一份明显的敌意。余家败落,余知惠在表妹面前也矮了一个头,成了穷亲戚。她便越发不爱来容家走动。
“你必然很怀念这里吧。”冯世真语音温和,娓娓道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容家收留了你。这里等同于你第二个家。况且,容家好像总能给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仿佛是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能阻挡任何风雨。外面世道如何变迁,这里的那种悠闲安逸的生活是永远不会变的。”
冯世真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余知惠的心上。她神情怔怔,下意识跟着不住点头,十分动容。不可否认,在她十八九岁的人生里,只有在容家度过的那一年,是最为美好的时光。
“这里的总飘荡着音乐。”余知惠陷入了甜美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总有糕点和花香,一切都那么干净整洁又安静。姨母带我们去逛永安百货,店员总是躬着腰从头服侍到尾。容家永远开着最气派的小汽车,用着最好的厨子。太太小姐们,穿戴着是当季最时髦的美国时装……”
而余家,全家挤在石库门的一栋三层楼的小房子里,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们追着狗满地跑,连亭子间里都塞三四个老妈子。余知惠念书的学费全靠容太太赞助。她前脚去住校,她的房间就被用来给侄女们做卧室了。哥哥们成天念叨着干一笔发大财,可是投资总是失败,家底越赔越少。
余知惠这次回家,余太太在病中向女儿透露,儿子们已经将余父留给女儿的嫁妆拿去做生意了。余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妆,大嫂当面就问:“小姑想要嫁妆,好歹先找个肯娶你的带回家来呀!见了准姑爷,咱们也才有理由给你准备着不是?”
而容家清理佣人的消息传来,余太太便对余知惠说:“你和秀成的事,尽快敲定吧。再拖下去,怕连他也不愿娶你了。”
余知惠是个聪明的女孩,当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对杨秀成有青梅竹马的好感,却并无热爱。她之前不肯答应杨秀成的求婚,因为还存着心思,想嫁个条件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杨秀成要和黄家撇清关系,她这头却还没有别的下落,那确实应该早做决断,抓着一个男人算一个。
毕竟杨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经理,一年可以赚上千块,在普通女人眼里,已是相当抢手的金龟婿了。
“余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冯世真关切地问,“令堂的病很严重吗?”
余知惠勉强一笑:“还好,是风湿旧疾了。我只是……冯小姐最近见过杨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