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冯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马桶,给炉子换煤。等冯太太起来的时候,冯世真连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豆浆和新鲜出炉的生煎摆在桌子上,还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儿乖巧的笑脸,让冯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忧。
“我这么漂亮又能干贤惠的女儿,为什么就是嫁不出去?”
冯世真额角挂汗,笑道:“妈,饭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们家才缓过来,哪里有几日说想嫁女儿,明日就把婚事谈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妇的不是要折腾个小半年才找到合适的人,我们年轻人现在也还要自己先相处一段时间,看合适不合适呢。”
“你下月就满二十四了,还有多少时间拖呀?”冯世真是冬天捡回来的,便把那天当作了生日。她当时看着也三岁左右,就按照三岁来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冯世真镇定道,“一辈子的事,难道几天都等不了?万一合不来,或者对方人品不好,怎么办?虽然说现在可以自由离婚,但是终究也不是好事。妈,我也想结了婚就恩恩爱爱到白头,像你和爹一样。”
冯太太和丈夫确实一辈子都恩爱。听女儿这么一说,也怕逼急了女儿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头上。
冯世真安抚了母亲,伺候着父亲用了早饭,又陪着母亲去买菜。
天越发冷,小菜也涨了价,比往日要贵一毛。冯太太很是有点舍不得钱。冯世真抢先把钱付了,又买了一只鸭子,两斤羊肉,还切了一斤卤猪头肉。
晚上冯世勋不用值班,赶回家吃饭。冯家人坐在那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
昏黄的灯光,简陋的家什,虚弱垂老的长辈,还有对面心事重重的兄长。这里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别,是拨去了浮华外衣后最现实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凉薄阴冷、却又骄奢华丽的世界,回归到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轨迹之中。
“怎么不吃?”冯世勋忽然尖锐地问,“吃惯容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惯家里的清粥小菜了?”
冯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手。
冯世真倒是对兄长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从容地说:“容家的菜大鱼大肉,堵在肠胃里,教人难受。我这样的丫头,还是吃我吃惯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冯世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冯先生不解。
冯世真扫了一眼正埋头扒饭的兄长,说:“没什么,我推了张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兴罢了。”
冯先生对大儿子说:“我知道那孩子不错,可这事总要你妹妹自己愿意才好。咱们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不要再生事了。”
冯世勋对父亲恭顺地应了一声,又悄悄瞪了冯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世真呀,”冯先生又问,“你既然辞职了,那打算重新找个什么工作呢?”
冯世真给父亲夹菜,说:“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过我有个学姐在北平,说那边新办了一所女子大学,正在广招人。我想去试一试。”
“你想去北平?”冯世勋愣住。
“还没定呢。”冯世真朝他递去安抚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没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绪安一早给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结束后,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继续留在上海,所以根据她的意愿,在北平一所女校给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冯世真盘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进展过半,她已经离开了容家,间谍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怂恿着容嘉上夺权的事了。要是顺利,年前孟绪安就会有所行动。那她年后就该避去北平了。现在把这事说出来,也好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出冯世真所料,兄长冯世勋是头一个反对的:“高堂尚在,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若是再受什么委屈,谁能来替你撑腰?”
冯先生惊讶:“世真受了什么委屈了?”
“没有的事!”冯家兄妹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否认。
“大哥是打个比方。”冯世真又给父亲斟满了酒,“我也没说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个好去处。”
冯世勋闷头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饭,冯太太服侍冯先生去洗澡,冯世真去厨房里洗碗。冯世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帮着妹妹一起刷锅。
羊油凝在锅上不好洗,冯世真烧了热水。寒冷的冬夜,热腾腾的水气从水槽里升起来,熏得兄妹两人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很快便将水槽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冯世真把碗筷仔细擦干净,码进碗柜里。冯世勋则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了下来,拿了一根火钳,捅着炉灰。
冯世真知道兄长这架势,是有话对自己说。她擦了手,关好了厨房的门,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冯世勋坐下。
冯世勋拿了两个红薯,问冯世真:“冯小姐现在还吃这等粗粮吧?”
冯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抢过两个红薯,塞进了炉灰里煨着。
炉火橙色的光照在冯家兄妹俩虽然不相似,却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彰显出勃勃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冯世真问。
冯世勋捅着炉灰,说:“为你喜欢容嘉上的事?你都辞职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冯世真苦笑:“我是那种和傻到仇人之子谈情说爱的女人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闻春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想去找容定坤讨个公道吗?”
冯世勋把火钳在炉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说:“怎么讨?证据在哪里?真论起来,还要把孙姨太太拖进去。她好心告诉我真相,我不能不顾忌到她的处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会怎么处置她?而这口气,我也绝对咽不下去的!我们家破了,好歹人都还活着。那些家里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这个公道,必须讨回来!”
“怎么讨?”冯世真问,“容定坤权势极大,纵横黑白两道,有政客军阀保驾护航,所以才能将这么大的惨案都瞒得滴水不漏。大哥,我们同他相搏,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亲身尝到闻春里街坊的痛苦。你要报仇,我倾力支持你,但是请你多想想爹妈,不要冲动。有什么想法, 我们俩商量着来,好么?”
冯世勋慎重的点了点头,揽过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是十来岁冲动易怒的毛头小伙子。我不会为了一时快意恩仇,反而让你们遭受到更大的伤害。”
冯世真靠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声。
冯世勋问:“你在容家呆了三个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么弱点?”
冯世真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极要面子。明明自己贪财好色,作恶多端,却偏偏爱乔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个正经生意人。无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内帷不修,事儿往往还是败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触不多。他喜欢年轻柔顺、有书卷气的女学生。我虽然是女学生,可言行举止离‘柔顺’两个字还远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欢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们谈女性独立的事,他还老不高兴,是个骨子里传统保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