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手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走进了屋里,将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随着容嘉上一个手势,匣子打开了,一团柔和明亮的金光绽放出来。
惊艳之色自人们眼中亮起,驱散了原有的置疑和愤怒。
“我们容家办事,向来直爽简单。”容嘉上修长的手指从匣子里拈起一根小金条,“金条是今天早上才从银行里提出来的,打有标码,可以随时去兑换。一根金条如今市价可换两千五百块。只要在谅解协议书上签字,便可以来领金条一根。若家中有残疾或是死人,有邻居为证的,再加一根。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诸位街坊,请想好了。”
两千五百块虽然换闻春里的房产是不够的,但是足够用来在上海不是很繁华处买一个小房子,还有多余的钱治病买药,过个丰年了。在场的人大半都有伤在身,手头颇紧。如今容家非但不赖账,还爽快地送钱来,不用闹,不用冒险,得来的那么轻巧,只用在协议上签个字罢了。
街坊们蠢蠢欲动,嗡嗡议论声越来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条上看。
“这容公子很是有些手腕呀。”张主编低声说。
冯世真紧紧咬着牙关,哑声道:“钱能赔,人命怎么赔?”
张主编说:“可现在容家并不认放火的账,自然也不认人命账了。”
冯世勋怒道:“摆明了就是打算花钱堵口,把这事糊弄过去。要不然,还签什么谅解书?”
“所以说他年纪轻轻,却很是精明。”张主编叹道,“我想,闻春里的街坊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胜算太小,公道还不如真金白银划算。”
“可是。”冯世真说,“难道就这样放过容定坤了?”
张主编说:“我的想法和冯小姐是一致的。但是你看看这些人,许多连衣食都顾不上。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让容定坤偿命,更愿意拿赔偿金改善生活。冯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坚定、不折不挠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则是人穷志短,只求衣食无忧。”
议论声骤然停歇,原来终于有人做出了决定,决定签字拿钱,息事宁人。
容嘉上带来的秘书利索地取出了协议书,递上了笔。那家人抖着手签了名字,摁了手印。手下从匣子里取出一根金条递了过去。当家的男人接过金条,立刻揣进了怀里,随即拉着烧伤了脸的妻子匆匆离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人们不再议论,而是接二连三地朝容嘉上那边聚拢,又自觉排起了队,一个个签字拿金条。
没有人讨价还价,没有人争辩或者斥骂。似乎生活已经将这群人压垮,让他们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冯世真甚至觉得当他们接过金条时,神情几乎是感激的。他们已经麻木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谢加害人的施舍。
这一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和尴尬,还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静和绝望。
冯世真看着容嘉上,看着那个一身肃色,深沉稳重的青年。她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插了队,站在了领金条的桌子前。
冯世勋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冲过去。张主编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肩,“放松。你妹子是个有主意的。”
容嘉上收起了脸上客套的笑,温柔地看着冯世真,有些紧张。
冯世真伸手自箱子里拈了一根金条,对容嘉上似笑非笑道:“我们老冯家没死人,但是房子特别大,还有两个门的铺面。容大少,这个账怎么算?”
容嘉上嘴角僵硬地抽了抽,彬彬有礼道:“冯家这情况有点特殊,先生和我又有师徒之情。就当是我孝敬先生的,金条双倍赠送。先生觉得如何?”
冯世真呵呵冷笑。
“容家权势在握、人脉通达,肯花五千块买我们闭嘴,也是下了血本了。我做先生的,又怎能不捧学生的场子呢?”
她把金条叮当丢回了箱子里,扭头道:“麻烦大哥签协议。”
说罢,也不再看容嘉上,扬长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认识她,不敢阻拦。她推门而出,愤怒地把门重重甩上。
冯世勋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拦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个手下过来,把冯世勋团团围住。
“容嘉上!”冯世勋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闻,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冯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准备拦黄包车的手还未抬到半空,就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冯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冯世真惊了一下,很快镇定了下来,冷淡一笑:“容大少爷这是反悔了?”
容嘉上匀了气,嗓音放得轻柔,像是怕惊动她一般,说:“世真,我正是在尽力补救。我也想做得尽善尽美,无愧于心。但是就如你所说,我能力有限。”
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当不易的。而容嘉上却是几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冯世真也没有和他争吵。她酝酿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钱打了脸,你还会不会和对方笑脸相迎?”
容嘉上一愣,急忙握着她的手不放,“那几个去闻春里放火的人,我都会处理掉的。”
冯世真颦眉嗤笑:“发号施令的人动不了,只能处置底下几个狗腿子。容嘉上,你也别说什么废话。我们俩位置互换一下,你就知道我现在心里什么感受了。要是我爹烧了你家,我把钱甩你脸上,要你别抱怨,最好还能和我谈情说爱。你摸着心口,自问能做到吗?”
容嘉上已束手无策,苦笑道:“看来,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们俩才有一线机会了?”
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
孟绪安调侃的话如鬼语一般在冯世真脑海中响起,令她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离开容家,如果他为爱疯狂到背叛容定坤,会怎么样。
失去了优秀继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说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容家的商业机密也会从容嘉上这里大量流失出来……
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笑起来:“可你不会的。这个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还不值得你这么做。”
容嘉上猛然语塞,发觉自己竟然无法争辩。
冯世真已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容定坤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穿着一身粉紫绣白蝴穿花的衫裙,短发齐耳,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十足、晶莹剔透的玉镯,整个人秀雅婉约。若是不报姓名,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签着秘书递过来的一张张公文,只当桥本诗织是来寻容嘉上的,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很不凑巧,桥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办事了,一时回不来。”
桥本诗织笑意盈盈道:“是我贸然打搅了,容伯伯,我却是专程来拜访您的。”#####
九十一
容定坤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还不大熟悉的年轻女孩。
桥本诗织端庄地站在房间中央,姿态中有着日本女性特有的拘谨和恭敬,俏丽的脸上保持着镇定而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同嘉上乃至贵府息息相关,犹豫了许久不知如何开口的好,最后还是决定同长辈开诚布公一谈。”
女人卖弄聪明这种事,多少能引起容定坤一些兴趣的。他请桥本诗织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就坐,等秘书上完茶退下后,便和蔼道:“不知道桥本小姐所指何事?我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