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票是下午两点半的,冯世真回了房就收拾行李,准备往车站赶。
她拎着行李下楼来,就见容嘉上正在同掌柜的说话。见冯世真来了,容嘉上招呼了一声,道:“我在向掌柜询问当年的事。你不介意吧?”
其实冯世真是介意的。她并不喜欢别人打听自己那段过往,更不喜欢被人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觉得容嘉上知道的越多,就进入自己生活越深,将来就越难和他断干净。
所以她不悦道:“你打听那个事做什么?”
“你不想找到你的亲人吗?”容嘉上问,“你的亲爹也许也一直在找你呢。”
冯世真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里有一股愤怒在翻滚。但是她是克制惯了的人,下意识把怒意强行压制住,冷漠讥嘲了一声,“二十年的时间,要找我,爬也该爬来了。况且时间这么久了,掌柜的恐怕也记不住了。”
“记得的哟!”掌柜说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大声道,“白柳这地方虽然小,但是一直都很太平的,偷鸡摸狗的事都少。当年那事都把镇上人吓坏了!出事的客栈就离镇口不过一里路呀,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在而楼都看见了。还是我敲钟把镇上人叫醒,去灭火的咧!”
容嘉上认真听了,问:“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些劫匪?”
掌柜的摇头,道:“一个活口没留,连开客栈的两口子也都被杀了。脖子上这么来一下,叫都没法叫呢。”
掌柜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脸色甚至还带着一点惊恐。可见当初那桩惨案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冯世真脸色一层层地暗了下去,在这阴郁的雨天里,越发显得难看。
容嘉上安慰地抓起了她冰凉的手握住,继续问掌柜:“这母子三人,镇上有人看到过吗?”
掌柜的想了想,说:“他们应当是从南面过来,朝东北去。你可以去南桥边的茶水店问问。过路的人都喜欢在他们家歇个脚再走。”
说到这里,掌柜的又叹道,“你说冤不冤。那么个小破客栈,就算把投宿的客人算上,又能有几个钱。值得这么杀人灭口还烧屋子的么?”
冯世真一脸不耐烦之色已十分明显。容嘉上给了掌柜丰厚的小费,道了一声谢。
掌柜的笑呵呵地接过了钱,又对冯世真说:“小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你看你现在漂漂亮亮的多体面,又还有个对你这么好的男朋友。”
冯世真想说句他不是我男朋友,又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只得干笑一声,咬牙默认了。
容嘉上乐滋滋地拉着冯世真出了客栈,说:“现在还不到两点呢,镇子又不大,我们去一趟南桥也来得及。”
冯世真终于忍无可忍,甩开了他的手,“你怎么对这个事怎么感兴趣?这么喜欢破案,你怎么不去巡捕房?”
容嘉上有些诧异,嗓音放柔了些,说:“我只是想帮你,世真,我并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你和你真正的家人失散了,也许他们也一直在找你。”
“我的家人就是冯家人。”冯世真冷声说,“我爹妈救了我,把我拉扯大,对我没有半点不好的。现在冯家是败落了。怎么?我这就要急着找亲爹,万一他有钱,我正好可以去投靠?”
“当然不是。”容嘉上忙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你和冯家感情好,可你就算不打算认亲,难道不想找到你弟弟吗?你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冯世真沉默了。
弟弟在她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是一个在襁褓中哭闹不停的婴儿。作为一个才三岁的孩子,遭遇那么一场大变,她本应该忘记一切的,却偏偏记住了。二十年来,她每次梦回当年惨烈一幕的时候,都能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火烧得那么旺,她慌不择路地逃跑,顾不上把弟弟带上。
“你还记得多少?”
坐在向镇南行驶而去的车里,容嘉上问。
冯世真疲惫地低垂着眼帘,说:“当时太小了,只有点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坐着板车,还有就是遇到歹徒时,我娘尖叫着让我快跑……”#####
九十七
“你见到了劫匪了?”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不过是个黑色影子罢了。在梦里,他有时候是一只大黑狗,要扑过来咬我,有时候是一个大石头,从天而降把我砸倒。你记得你三四岁时的事吗?”
容嘉上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花园里玩,被蜜蜂叮了,疼得大哭。后来问了我奶娘,说是我三岁时的事。还有一次,是太太生了芳林和嘉辛,我去摇摇篮,摇得太用力了,他们俩大哭。太太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那也是三四岁的事。”
“好吧,”冯世真不禁嘟囔道,“这下倒轮到我替你感到难过了。”
容嘉上轻笑了起来,又握住了冯世真的手,“我们俩都是没娘的孩子,我那个爹还形同虚设。我们确实该同病相怜。”
“谁和你同病了。”冯世真微笑,“我爹妈可疼了我。”
“是,是。”容嘉上有些感叹,“所以说,世真,我挺羡慕你的。”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南桥的茶水店已换了掌柜,是老掌柜的儿子。容嘉上说明了来意,又给足了小费,新掌柜立刻一溜烟跑回家,把老头子背了过来,让客人问话。
那老掌柜眼睛已经瞎了,记性却好。容嘉上刚问了两句,他就点头道:“我记得的。死了的客栈老板两口子是我堂侄儿和他媳妇儿,我怎么会不记得?投宿的那母子三人,是坐着驴车,打从西南边过来的。小孩子尿布湿了,就在店里桌子上换的尿布呢。当时还有个小女孩,几岁大。”
冯世真轻声说:“老人家,那女孩就是我。”
老掌柜很是震惊,“你就是那个被路过的人家救起来的?哎哟,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冯世真问:“您老还记得我娘说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吗?”
老掌柜摇头,“他们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过你娘听口音,像是郭家镇那边的人。”
容嘉上猛地抬头,看了老掌柜一眼,“您确定是郭家镇?”
“郭家镇怎么了?”冯世真不解地看向容嘉上。
老掌柜说:“我只听着像罢了。他们三人恰好也是从西南面过来的。那头,郭家镇、万金乡、福田乡,口音都差不多。不过说起来,那天的事也都是命呀。”
“这怎么说?”冯世真问。
老掌柜说:“姑娘,你娘当时到我这儿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我老伴儿就劝她在镇上的客栈歇脚,明日再赶路。她却说有人在前面等着接她。后来她想是看天色太暗,改变主意,歇在了镇东口,就偏偏撞上了那些人。她当时要是就歇在镇上,又哪里会遭遇那么一场惨祸呢?”
冯世真沉默地坐着。
容嘉上却问:“老人家,您记得是谁在赶车?”
老掌柜说:“是个年轻汉子,管那那妇人叫嫂子,想是夫家的小叔子吧。”
冯世真惊讶地睁大了眼。容嘉上问:“你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叔叔了?”
冯世真摇头,“我只记得坐了很久的车,记不住赶车的人了。”
当年惨案发生,巡捕房过来也不过是走了一下过场,根本就没有细查。直到今日,冯世真才知道当年车夫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叔父。
“不过……”老掌柜又说,“那汉子却是北方口音,个子又高,不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