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义务就是要毁掉我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家业?”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家!”容嘉上提高了声音,“容家是你带头建立的,但是并不是你一个人建立的。元老和股东们都不愿意让容家被你个人和孟绪安结下的私仇而消耗掉。我也不想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被牵扯进你过去的那些血债里。爹,你可以随便怎么斥骂我懦弱、败家。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残局。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只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到别人,考虑一下家人的时候,你再来想想怎么指责我。”
容定坤粗喘着,狠狠盯着容嘉上:“没有我,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容家。我为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建立这一切,放弃了多少东西。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儿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自私!”
“你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说,“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个物件,儿女于你也不过是联姻的筹码。你醒来后知道了芳桦的事,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骂她是赔钱货。后来知道了伍云弛愿意娶她,又立刻改口夸她有福气。芳桦有多伤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吗?”
“女孩子养大了不就是为了结一门有用的亲事的吗?”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家是荣华富贵,就要担起责任。要不为容家出力,要不为容家出人。容家不养无用之人!”
“那在我娘之前的那个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锐地问,“她也为你生儿育女,只是因为妨碍到你另攀高亲,就要赶尽杀绝?”
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如阴云压顶一般沉了下去。
“赵华安和你说了什么?”容定坤冷漠地问。
“赵叔?”容嘉上挑眉,“看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还和太太经常见面吗?”
“我不知道。”容嘉上说,“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请太太过来。”
“那个贱人!”容定坤唾骂,“我这一生有过这么多女人,可临到头了看来,还是只有你娘最温柔,对我最好。嘉上,白氏的事很复杂。而赵华安和黄氏都各怀居心,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配合着外人一起来害我?”
“我没有害你。”容嘉上说,“相反,爹,我这是在救你。我想尽量纠正过去,去弥补。我不想再有孟绪安之类的人隔三差五跳出来找容家报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里,一脸木然地望着被窗帘半遮着的窗,道:“我要抽大烟。”
“这对你身体不好。”容嘉上说。
“我也没想长命百岁。”容定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恢复我的烟,我就告诉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了响了铃。
半个小时后,大烟特有的甜腻的浓郁气息充斥满了卧室。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脸餍足。容嘉上强忍着厌恶之色,打开了一扇窗户,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吧。”容嘉上开口。
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容定坤说,“都被杀了。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
“知道了!”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不用说了。”
容定坤茫然地闭上了嘴,迟钝地重新含起烟杆抽起来。
容嘉上知道以父亲的脾性,绝对不会对儿子作出装疯卖傻的举动,他现在肯定是已经糊涂了。可每次提问,容定坤都有点答非所问,让容嘉上对那个谜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挠痒,分外难受。
“爹,”容嘉上随口问,“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容定坤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颤抖着蜷缩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我亲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
“他是谁?”容嘉上大一把拽起了父亲,“爹,你亲手做了什么?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目光涣散地看着容嘉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秦水根。”
容嘉上惊讶,一脸困惑:“秦水根不是……”
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没有秦水根了。你们都找不到他了。”
容嘉上浑身阵阵发冷,如石柱一般伫立在床前,注视着那个像鬼一样抽着大烟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发涣散,话语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阿和……”他嘟囔着,“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呢?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爹?”容嘉上推了推他,“阿和又是谁?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个才是你?”
容定坤却是一味地抱怨着,神智越发涣散,话语颠三倒四,完全听不清楚。
容嘉上望着父亲萎靡的模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阿姐?”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两鬓斑白、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中年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她四十开外的年纪,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姿色,但是家境清寒,衣衫简朴,背脊也惯于佝偻着。
冯世真只觉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妇人应该就是那位钱氏姨母。
“这位大姐,看仔细了。”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妇人置若罔闻,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脸盘确实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姐夫一模一样。”钱氏拉着冯世真转了一圈,“长命锁呢?你还戴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