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成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冯世真,说:“这是容定坤的身体检查报告。上面把容定坤的身体状况写得非常详细,说他双腿骨骼正常,并没有骨折旧伤。”
“没有骨折……”冯世真翻着病例,“你们说,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会长得那么像,以至于一个人能冒充另外一个人,甚至骗取对方的亲人?”
“再像也不是一个人。”杨秀成说,“说话口音,行为习惯,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区别的。”
冯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补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儿惨死。原先和真容定坤关系亲密,有能力判断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杨秀成低头摸了摸鼻子。
孟绪安抿着酒,道:“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以为是亲爹杀了你母亲了,世真。”
冯世真缓缓点头:“当时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腊月。如果一个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装饰,比如胡须,帽子,那我娘确实有可能一时看不请,把人认错了。”
孟绪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会趁她没反应过来时就立刻动手,然后再追杀你。小孩子,受了伤又掉进河里,肯定活不了。剩下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就更好处理了。”
冯世真抓着胸口的衣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色十分难看。
杨秀成极受女士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立刻温柔体贴道:“冯小姐是牵挂着弟弟?你还是怀抱着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来?”
冯世真闭上酸涩的双眼,点了点头:“我当时已隐约能记事了,他自然要杀我。可我弟弟不过是个才满月的小孩子,他或许……我不知道。”
“也许真的活下来了呢。”杨秀成便柔声道,“容定坤再恶贯满盈,也未必能对一个婴孩下手。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么孩子送人或者寄养。”
“为什么不下手?”孟绪安却是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讥嘲道,“留着他长成大小伙子,然后回来找自己报仇?姓秦的都杀了容家满门了,还会在乎一个孩子?”
杨秀成讪讪。
冯世真紧紧握着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间都泛着淡淡的紫青。
“我要见容定坤。”她说,“我要亲口问他,他把我爹的尸身埋在哪里了。我妈妈——我养母曾说过,我生母给她托梦,让我远离我爹。我之前以为这个容定坤是我亲爹,所以我生母才这么说。现在想来,我生母临终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样,以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
冯世真搁下酒杯站了起来,清澈坚毅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负着杀妻灭子的罪名,他在天有灵不知道多冤屈。我要给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灵。我要让他们夫妻俩不再有误会。我……我要找到我爹!”
她猛地别过脸,扶着沙发靠背,肩膀颤抖着,大口呼吸。
在座的两位男士都假装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头喝酒不说话。
半晌后,冯世真控制住了情绪。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转着酒杯,说:“我倒觉得,我们先找到令尊的遗体,带着证据去逼容定坤承认罪行反而更合适一点。容定坤如今虽然残了,却终究不是普通人。贸然登门对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牵着鼻子走。”
“可这如同大海捞针。”杨秀成说,“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谁清楚容定坤会把尸首藏在哪里?也许早就一把火烧了——抱歉,冯小姐。我……”
“你说的有道理。”冯世真哑声说,“但是他没有烧!七爷,还记得我趁着容定坤抽了大烟后套他的话的那次吗?他错将我误会成了阿和,说他亲手埋了他。埋了那就有坟,有坟就一定找得到!”
“范围也并没有缩小多少。”孟绪安说,“天下那么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不!”冯世真双眼逐渐亮了起来,“不,容定坤这样的人,反而不会随便处理这么一具重要的尸体!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他杀了人,夺取了对方的身份。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惊受怕。他一定要把我爹镇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来找他索命报仇。”
杨秀成思索着点头:“有些道理。”
“我要是他,我会把这人的遗体埋在一个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冯世真说,“不但能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它,而且可以方便随时去查看,好让自己安心!”
孟绪安也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敌人不少,谁都很乐意挖掘容定坤的丑闻。容定坤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那他应该是把令尊的遗体藏在容家的地盘上。”
冯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满了各种书本的桌子上一阵翻找,找出了一张上海地图,拿图钉钉在了墙上的软木版上。#####
一四六
“二十四年前,秦水根从我爹那里抢了彩票。那时候他在上海没有根基,也没有产业。我记得资料里写过,姓秦的买的第一处不动产是两个库房,在闸口的这个位置……”
冯世真拿着一支红墨水钢笔在地图上圈着。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买了房子和铺面,成立了公司。两年后他买下了现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他应当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
三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地图思索着。
“库房一直被使用着,不便于藏什么东西。”杨秀成说,“而郭家镇又太远了。况且那样的乡下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立刻有人知道。”
冯世真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掠过闻春里的位置,随即又转了回去。
从秦水根那里推不出来,那不妨从自己的生父这里下手。
“姨母说,我爹当初在上海,从码头进货贩卖。那他应该会住在码头附近。”冯世真伸出了手,纤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闻春里的位置,“闻春里的背后就是个小码头,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小货船在这里卸货。假设……我是说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个欠钱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当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码头附近。”
孟绪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码头不少。你怎么确定就是闻春里?”
“因为姓秦的只放火烧了闻春里!”冯世真的声音铿锵有力。
“稍等!”杨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容定坤在闻春里有物业的。不是失火后买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冯世真猛地转过头去,眼神骇人地盯住了杨秀成:“是不是一栋离那株老银杏树大概三十来步远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铁门,两层高,门窗都装着铁栏杆?”
杨秀成惊讶道:“我只在火后去看过一次,记不大清,但确实是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锁。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却不让拆这栋楼,只让工人把外墙粉刷了一遍。”
“让我猜猜。”孟绪安哼笑道,“他甚至没让工人进门?”
“是!”杨秀成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去问监工的赵华安。赵华安就说这是容定坤早年发家前住过的地方,有感情,后来买下来了,想留个纪念。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让动,只让工人重新换了一个大铁门。”
冯世真倒退了两步,怔怔地注视着钉了图钉的闻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脸上血色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