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收到了。”
“他不认,是不是?”
“他现在一半时间吞云吐雾,满口胡话,一半时间暴躁易怒,动不动打砸骂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容嘉上的额角青筋曝露。父亲的无耻和这份他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血债,让他在心上人面前觉得极其难堪。
“不认没关系。”冯世真拿了一颗栗子在指间把玩着,“反正这账由老天爷记着,将来该还的总会换回来的。”
“他不认,我认。”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缓解胸口重石碾压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你能怎么补偿?”冯世真嗤笑反问,“你连把你爹交出来绳之以法吗?你打算怎么赔偿我们家的孙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凑巧病死的,我生母总是你爹亲手杀了的!你打算怎么赔我一个亲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着。
冯世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男人坚定的声音饱含着决绝之意。
冯世真站住,困惑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着她,面容削瘦清癯,双目明亮,再也没有了犹豫,再也没有了狼狈。他就像一株树,笔挺站立,沐浴着星光,脱胎换骨。
“我会让我爹认罪。”容嘉上平静而慎重地说,“下个月二十二号,芳桦和云弛结婚。婚后他们会去广州生活。我还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国念书。然后我会亲自召开记者会,让我爹承认他做下的所有事。”
冯世真依旧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向你保证,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静的夜中显得那么沉稳,引得听者的心跟着共鸣,“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之前我还觉得容家的生意再怎么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辈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为继承人,我有义务维持和延续他们这一份心血。可是现在呢?杀人夺产,灭门封口,对妇孺斩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鲜血。我竟然是吸着这样的血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我总闻到屋子里一股飘着血腥气。我总怀疑那些墙壁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尸体……”
冯世真不禁往他迈了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冯世真镇定的微笑着,眼中浮着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烟瘫在床上那样,就像一个鬼。我就觉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我的儿女也会像我这样一脸厌恶地站在床边看着,并且暗暗期待我早点死。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冯世真嘴唇翕动,又迈进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仪,一直放在我办公桌上。我看着它,就想起当时你对我说的话。”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只是,我总让你失望。”
“你没有。”冯世真叹息着,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无限怜爱,“你在为了我,对抗你所处的整个世界。我其实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为了我自己。”容嘉上垂着眼帘,和冯世真额头相抵,神情里充满了依恋,“关于公司和其他产业,我还不能全权做主。股东们……”
“我不稀罕这份沾着我亲人血的家产。”冯世真果断打断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能夺回来。”
“世真……”容嘉上不安。
冯世真抓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冯世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树林,回到了人群之中。冯世勋久等她不见,出来寻找,正好撞见。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冯世真说:“先前那个摊子前排着老长的队,我不耐烦等,就去找别的摊子。没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阵。”
“吃个糖炒栗子也这么麻烦。”冯世勋笑着拉着她朝茶馆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边,望着冯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没。他低下头,掌心躺着一枚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仿佛象征着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来。
容府经历了多次重创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夜里,府中不过多挂了几盏灯笼罢了。年轻人们外出游玩,佣人放假,容府显得格外寂静。灯笼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远看像几簇鬼火一般渗人。
容嘉上走进了西堂。二楼卧室里,留声机里正放着评书,容定坤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大姨太太陪着他坐在沙发里,织着毛线衣,见容嘉上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王姨娘辛苦了。”容嘉上道,“劳烦让厨房送一碗馄饨来。”
“不麻烦。”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开她有话和容定坤说,“厨房都放了假,怕是没准备。老爷也没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会儿送过来。”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发上,伸手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
他看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的父亲,开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儿没有死。她复仇来了。”
容定坤眼珠颤了一下,转向儿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容嘉上说,“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死?”容定坤嗓音沙哑,喉咙里有痰在滚动,咕噜作响,“她想要什么?”
“她都把欠条开出来了,您觉得她想要什么?”容嘉上嗤笑,“总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认回来,做容家大小姐吧。”#####
一五一
容定坤松弛的脸抽了抽,道:“她想要这个,也不是不能。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给她一份嫁妆,把她打发了也好。”
容嘉上啼笑皆非,“爹,别再瞒着我了。把当年的事告诉我吧。要不,我去问赵叔,他虽然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你身上,但好歹我可以就此拼凑出当年真相。”
“他?”容定坤冷哼,“赵华安不安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我知道他一直贪污,而且野心不小,一心想取代你。”容嘉上说,“但是爹,他掌握了你的所有底细,要针对你和容家,再容易不过。我却因为不知情,连防都不知道怎么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爹不要为了面子,而让我处于劣势。”
容定坤闭上了眼,在呱噪的评书声中沉默着,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往下垂着,整张脸苍老疲惫。明明才刚过半百的人,却看着像花甲老人了。
终于,他缓缓开了口:“我少年死了娘,在码头混口饭吃,却是被险些卖去南洋做劳工。赵华安当时和我同船,我们俩相互帮助逃了出来,结成了兄弟。”
容嘉上默默听着,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两个最初就在各个码头混着,倒买倒卖些洋货,还给人做点杂活,赚些糊口的钱。”容定坤靠在床头靠枕上,目光发直,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我们就遇到了阿和,也就是真的容定坤。巧得很,我们俩非亲非故,却偏偏长得极像。大伙儿都说我们有缘分。那是个老实人,古道热肠,讲义气,心肠好。我做生意亏了本,他还替我还了钱。我们也因此结拜了成了弟兄。”
“然后呢?”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笑了一下,“可对你好一时,不见得会对你好一世。我后来生意上周转又出了问题,不还钱就要被马老九砍手。而阿和当时刚好中了一张一千块的彩票。我找他借钱。他之前明明借过我一次的,可这次却不肯再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