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这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容太太飞快地算了一下账,觉得绝对不能离婚。寡妇也比失婚妇人说出去好听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容嘉上道,“还请太太最后辛苦一下,等芳桦婚礼后再搬走。”
容太太无不可。
容嘉上点头致意,起身朝楼上走。
“你和你爹很不同。”容太太忽然说。
容嘉上回头望去。容太太苦笑着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当年让你爹把你送去重庆吃苦。可容我无耻地说一句,若不是如此,你要是在容家长大,受你爹的影响,你现在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容……不,另外一个秦水根罢了。”
“也许吧。”容嘉上平静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太太了。我们俩,各自好自为之吧。”
容嘉上回了房,站在更衣镜前,木然地脱去外套,解开领带。台灯昏昏,照得他面色蜡黄,疲惫不堪。
他习惯性地朝窗外望。外面是一成不变的黑夜,对面窗户只在庭院灯的微光下显现一个淡淡的轮廓。其实自打容定坤搬去西堂后,容太太也让听差的在二楼收拾出了一间套房,让容嘉上搬下去住。容嘉上却谢绝了。他习惯了这一套小小的套房,也舍不得可以一眼就望到的对面的窗户。
哪怕明知道那扇窗不会再亮起来。
容嘉上随意地甩开皮鞋,疲惫地倒在床上,胡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停了,风却依旧刮得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容嘉上听着,渐渐睡去。
等到风也停歇了,天色渐渐转亮。雨歇云散后,初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照在容嘉上俊美而疲惫的面容上,也透过孟家高高的玻璃窗,照在冯世真披肩的长发上。
冯世真把最后一份电报翻译完毕,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温度,起身回头,被阳光晃了一下眼。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壁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七点了。今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春光明媚,雨把树叶上积了一个冬日的灰尘冲洗干净,还原了本来的墨绿色,等待着在不久的将来,被嫩嫩的新绿覆盖。
李小姐裹着一张毯子,在沙发上沉睡着。冯世真轻手轻脚走过去,关了落地灯,顺手把一个落在地毯上的文件夹拾了起来。李小姐睡得脸颊粉扑扑的,嘴唇还轻轻嘟着,天真单纯不知愁的样子。
刚直起身,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孟绪安走了进来。他的西服皱巴巴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敞着,露着一小片紧实的肌肤。
冯世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沙发上的李小姐。
孟绪安挑眉,环视了一圈杂乱堆放满各种资料的书房,视线最后落在冯世真泛着青的眼袋上。
“一夜没睡?”他轻声问,气息里带着一股不好闻的烟酒气。
冯世真皱眉退了半步,嗤笑道:“七爷您也一夜鏖战呢?赢了多少?”
孟绪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赌码丢给冯世真,轻笑道:“拿去买点脂粉吧。瞧你那一脸菜色……”
冯世真一看,竟然是一百块的牌码,不免啼笑皆非。
“早上了?”李小姐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孟绪安,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捉着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冯小姐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搅你。”冯世真又对孟绪安说,“你这秘书很能干,帮了我翻译了好多电报呢。”
李小姐脸红如烧。其实她昨晚熬到三点过就忍不住打瞌睡,什么时候被扶去沙发上睡下的都不知道。冯世真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还大方地分了她功劳,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们都辛苦了。”孟绪安柔声道,“让司机送李小姐回家。”
李小姐含情脉脉地看了孟绪安好几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听差走了。孟绪安却是不解风情,注意力全被那些翻译好的电报吸引了去,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看。
“容家年初有好几批货要走。”冯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无恐。我看这些运输动向,觉得他们运私货都比运公货要多。我还以为秦水根当家的时候,管理得很好,现在看来,他怕也拿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没辙。容家分裂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你觉得容嘉上会怎么办?”孟绪安又走去板子前,看着那张清晰的关系图。
“他?”冯世真嘴角浮现温柔微笑,“他大概会甩手不管吧。”
“他会不管?”孟绪安惊讶地回头望过来。
“当然会。”冯世真笃定道,“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笔进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但是嘉上会毅然丢开。他看不起这份产业。他要想要钱,会用自己的手去赚。”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孟绪安讥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一搏。”
“赌什么?”冯世真把玩着发梢,笑嘻嘻地问。
孟绪安凝视着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脸,亦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说:“你赢了,准你向我提一个请求。”
“要是你赢了呢?”冯世真问。
孟绪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愈发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冯世真好奇。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孟绪安端起书桌上冯世真喝了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了一口,笑得如一只老狐狸。
之后一连三四天,市面上风平浪静。大帅们不打仗了,政府没有颁布新政令,连明星们都没有出什么新绯闻。冯世真呆在孟府里无所事事,闲得都把书房里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在到了第五天,外出拍戏的肖宝丽回来了,直接杀到孟公馆,把正捧着书,穿得像个修道院里的老姑娘似的冯世真从大窗台上拽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小汽车里,扬长而去。
肖宝丽拖着冯世真,从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货,又从大华百货转战永安百货。冯世真走得腿都抽筋了,穿着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宝丽依旧精神奕奕、健步如飞。两名保镖双手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简直比移动的霓虹灯还醒目。
“别抱怨!”肖宝丽教育冯世真,“你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你可是跟着七爷混呢。要是让人知道七爷的女人打扮成你这样,还当他多抠门呢。”
“我又不是七爷的女人呀。”冯世真试衣服试得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
“差不离啦!”肖宝丽打量着,“样式好,就是裙子长了一寸。”
店员立刻道:“我们可以修改!”
“这还长?”冯世真扯着裙子,“再短都到膝盖了,像什么样?”
“我给你的时装杂志你没看吗?”肖宝丽气道,“现在巴黎和纽约的女人,都穿这么短。”
“这里是上海……”冯世真嘀咕着,又被肖宝丽推进了更衣室里,换了一条跳舞裙子出来。
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洋绸长裙,大V领口袒露着胸前和后背大片肌肤。冯世真皮肤雪白,穿这个颜色被衬得更加肤润如玉,纤细窈窕。
“总有哪里还是不对劲。”肖宝丽皱着眉绕着冯世真转圈,“你身上有一个地方,总感觉还需要修理一下……啊!头发!”
冯世真茫然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梳这老姑婆似的头发!”肖宝丽气道,“走,先吃晚饭,然后我带你去做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