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

作者:靡宝

冯世真心中一阵剧痛,仿佛被砍了胳膊的人是自己。

她知道阿文是自己的弟弟。赵华安说得对,血亲姐弟之间是有感应的。此刻她注视着阿文,清晰地感受到血缘的呼应和吸引。这是她的弟弟,却又不是。他被带走了,从一个无知幼儿被驯养成了一把凶器!

他们俩酷似的双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采。她幸运地在小康之家长大,读书识字。他却被在动乱黑暗之地长大,学的是开枪和种植大烟。他们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藏身于阴暗。

阿文被冯世真用炽热而悲怆的目光注视着,眼中困惑更深,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冯世真鼻子阵阵发酸,抑制着激动的情绪,问:“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文不解,却也老实答:“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去年初过世了。”

“结婚了吗?”冯世真又问,“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阿文摇头。到底是年轻小伙子,提到这个话题有点羞赧。

冯世真鼻头更酸了,嗓音哽咽,“喜欢上海吗?将来打算做点什么?”

“还行。”阿文说,“就是听不懂上海话。赵爷让我好好伺候大少爷。”

听到自己的弟弟卑微地说要伺候自己的恋人,冯世真再忍不住,两行泪水噗噗滚落。

容嘉上到这份上还猜不出就是蠢人了。他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冯世真,又看了看阿文,说:“赵华安犯事了。他不知怎么炸了政府军的军火,现在通缉令都发向全国了。”

阿文震惊地瞪着容嘉上。

冯世真见他这么在意赵华安,纵使没确定他是自己亲弟弟,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暗示她稍安勿躁,对阿文道:“我知道他派你到我身边是为了盯梢我,怕我和别的堂主达成协议。但是公司转让完毕后,危机解除,你也没有了留在我身边的必要。”

阿文咬着牙,额角青筋跳着,默认了。

容嘉上平静说:“你要去找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不过你走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问你。”

说着,朝冯世真点了点头,退开了两步。

阿文心神不宁,狐疑地打量着冯世真,眼里满是警惕戒备。

冯世真深呼吸,忍着心酸,问:“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赵叔让我跟着大少爷姓容,叫容文。”阿文说。

“容……”冯世真嗤笑,“他倒是有心。对了,长命锁呢?赵华安说你有个长命锁,是吗?”

阿文摇头,“年初家母重病的时候,我缺钱买药。有人出高价收购这个长命锁,我就卖了。”

“一个普通的长命锁能卖多少钱?”冯世真察觉不对劲。

“那人愿意掏钱,我没多问。”阿文冷淡道。

“那个人是谁?”容嘉上问。

阿文有过一瞬的犹豫,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的。冯世真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咬了咬牙,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告诉你赵华安的下落。”

阿文一脸戾气,思绪百转千回,半晌才道:“我来上海后,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人的照片。他姓孟。”

“孟绪安?”容嘉上脱口而出。

阿文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他?”冯世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是怎么碰到你的?把当时的事都告诉我!”

阿文冷淡一笑,道:“家母重病住院,因为钱不够,医院要赶我们走。我带着两个弟兄想去附近大户人家里淘点东西换钱。也是巧,正好闯入了孟家的别馆。”

冯世真听了不禁嗤笑。什么巧?以孟绪安的性子,怕是故意引阿文上门,就是要擒住他的。

“孟家的听差都配了枪,我们进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孟先生问清我是给母亲筹医药费,倒也没报警,反而说要帮我。又说不能白给我钱,不如买我家什么东西。我那时身边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把枪和那个银锁。他就掏了五百块把银锁买了。”

五百块足够冯家这样的人家宽裕地过一整年了,孟绪安真是富豪,出手一贯这么大方,还施舍了一个极大的恩情。真是他一贯的手法!

“可惜那五百块也没能救下我娘。”阿文说,“我娘死后,钱还剩了四百多,我都拿出来养营地里的孤儿了。若要能再见这个孟先生,我还是要对他道声谢的。冯小姐,我的话已说完了,您该说说赵爷的下落了吧?”

冯世真长叹一笑,坦然道:“赵华安助纣为虐,杀了我容家满门,他自己也承认了。但是因为你,我饶了他不死,只砍了他一条胳膊,给他用了点药。他现在大概已经被丢到了火车上,不知道被运到何处去了。”

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缺了一只手臂,又染上毒瘾,身无分文,还被举国通缉。纵使此刻不死,想也活不了太久。赵华安的手下都是逐利寡义的亡命徒,别说接纳他,不举报他就已经不错。赵家两个儿子资质平平,没准还会被手下挟持甚至干掉。赵家纵使比不过容家,也是家业雄厚,权势喧嚣。可冯世真和孟绪安捏住了三寸,一击就将赵家打得粉身碎骨,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嘉上想到这里,看着恋人的目光又是钦佩又有点畏惧。想来冯世真确实为了自己才对容定坤这个罪魁祸首网开了一面,只报复了容定坤本人,没有伤及容家其他人。

阿文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瞪住了冯世真。容嘉上当即上前一步,把冯世真挡在了身后,手已扶在枪上,厉声喝道:“道上的规矩,报仇雪恨不关他人,况且是杀亲之仇!赵华安和我爹做的事,他们自己已认了,罪有应得。劝你轻举妄动!”

阿文胸膛起伏,狼一般狠戾的目光在容嘉上和冯世真之间来回转着,仿佛随时都要扑杀过来。

冯世真被他这眼神瞪德得心中难受不已,又万般委屈,可千般语言却一时难以述说,一贯伶俐的口齿偏偏在这个时候迟钝了起来。

“那个长命锁,”冯世真问,“上面是不是有个桢字?木字旁,贞洁的贞?”

阿文皱着眉,缓缓地点了点头,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冯世真嘴唇颤抖着说:“锁里面还刻着一个生辰八字,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

“七月二十四日,未时三刻……”阿文低声接上,“你怎么……”

“因为那是我的长命锁。”冯世真被泪水润过的双眸一片雪亮,燃烧着烈火,“我本该叫容芳桢。我们容家这一辈,女孩儿都是芳字辈,男孩儿是嘉字辈。你……我有个弟弟,叫容嘉立,顶天立地的立。二十一年前,我们家遭难,他被赵华安抱走,就此下落不明……”

容嘉上五味杂陈。冯世真一贯行事谨慎,连生辰八字都对上了,却依旧没有开口认弟弟。只是一腔怨忿实在难以压抑,字里行间都饱含着血泪泣诉,听得他心如刀绞,愧疚难当。

但是阿文是聪明人,从冯世真的话语间已经推测出了端倪,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愕之色。也就是因为他这一个走神,手动了动,容嘉上察觉到他的枪套已经解开了。

“别动!”容嘉上一手把冯世真推开,拔枪对准阿文,“把手举起来!”

阿文眼中利光一闪,身影猛地一动。

冯世真猛抽一口气:“别伤他!”

容嘉上犹豫了一下。阿文乘机一把抓起了凳子,轰地一声将玻璃窗砸得粉碎,身影如猿,只手在窗棂上一撑,跳了出去。这里是二楼,外面就是大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逃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