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五年,五月。
这一年北昭的夏天似乎格外难捱,才刚刚进入初夏时节,天气便已经炎热得厉害。而就在这种天气里,也不知皇帝打哪儿来的兴致,竟然非要去爬京郊的那座碧云山,还是微服出行,连随从都只带了两个。
一个是贴身伺候燕华的太监徐智诚,而另一个,自然就是“琉璃锁”。
绿树浓荫,蝉鸣不止,炽热的阳光争先恐后地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顽强地从缝隙中透出光线,在往来的行人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金芒。姜予辞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连本就已经十分水润的眸子里似乎都更多了一层水光,看着宛若潋滟春波,实在是醉人。
燕华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为身旁娇俏的琉璃锁所吸引。腰肢款款,衣带流云,行动间裙摆摇曳如折花曳地,身形婀娜如清风扶柳,甚至就连悄悄用手给自己扇风的动作也做得比旁人好看许多。她难得穿一回宫装以外的衣裳,这会儿一身松绿桃红,宛若碧树春华,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清艳。
他倒是不知道,燕寻找来的这个小刺客在服饰搭配这方面竟然也有几分天赋。
只是大概是他盯的时间太长太久,琉璃锁竟然若有所察地回过头,一双总带了三分笑的剪水双瞳对上他的视线,燕华心里一惊,忽然意识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还真是……
勾人。
俊秀的少年帝王忍不住暗自皱起眉头。他慌忙收回视线,心脏跳得宛若擂鼓。
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琉璃锁微微勾起的唇角。
撩拨得很成功呀。
不过没过多久,燕华就忍不住又悄悄抬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着琉璃锁苍白的面色,双颊似乎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
也是他安排不周,没考虑到琉璃锁的体力。燕华不禁有些愧疚。
然而走在另一边的徐智诚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不不不不用了!奴才还能走!还能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姜予辞似乎感觉燕华狠狠瞪了一眼徐智诚。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燕华是为什么提出这个提议——他看上去可是轻松得很,一点儿也不累的样子。不过实际上她也没多大感觉,三年豫王府的训练下来,即便不以武力为主,在这方面她多多少少还是得了些锻炼的,区区爬座小山而已,还难不倒她。这般娇弱的样子,不过是做给燕华看的罢了。
不休息也好,更能勾起燕华的怜惜。
思及此,姜予辞唇角一翘。
所幸碧云山的峰头都不算高,临近中午,三人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碧云寺。
古木参天,鸟雀清鸣。不知是因为佛门清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里倒的确要比山道上凉爽许多。燕华担忧地看了姜予辞好几眼,见她脸色逐渐恢复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喘过气来了”的姜予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眼前恢宏大气的殿宇,转头对燕华笑道:“听说碧云寺极其灵验,我倒是想去求支签瞧一瞧。”
燕华扬眉,随后瑞凤眼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嗯,好。”
虽然他不信鬼神,不过陪她去求支签看看也无妨。
他的笑容明澈,犹若澄净天光,偏生容貌盛极,一抬眼一低眉都如仙似妖般勾人,更遑论如此神情。锦带玉冠,重衣广袖,笑意盈盈,如东山月出,又似晨曦朝露。
姜予辞竟被燕华这寻常一眼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连迈进大殿的脚步都不自觉多了几分匆忙。
一行人走进大殿里,参拜了菩萨,姜予辞摇了摇签筒,抽了一根签。
“当春久雨喜开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消散新事遂,看看一跳跃龙门。”
姜予辞看着那句“旧事消散新事遂”,目光几度变换,最终在一旁的燕华察觉到奇怪之处之前,将签文递给了解签的僧人。
眉清目秀的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平静无波:“’神佛护持。有灾无危。途生平安。到底荣归’,此卦乃久雨初明之象,凡事遂意也,恭喜女施主。”
燕华好奇地看过来:“你求的是什么?”
姜予辞面色微微一僵了一瞬,下一刻便俏皮地冲燕华眨了眨眼:“就不告诉你。”
燕华挑了挑眉,轻轻嗤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姜予辞弯了眉眼,指着不远处拿着自己的木签一脸苦瓜相的徐智诚:“公子不若去问问他求到了什么?您看他那副样子。”
谁关心徐智诚求什么失败了啊!
燕华心中气闷,可看琉璃锁那副灵动活泼的样子,他又没法儿真正生起气来,顿了顿,索性一甩袖子,依她所言去看徐智诚了。
燕华一走,姜予辞就迅速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转过身对着僧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变换不定,半晌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问道:“那……我和他,有缘吗?”
僧人抬眼,诧异地看了她一下:“自然是有的。”
“是吗?”姜予辞笑了笑,又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声音忽然低下去,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就这样喃喃了一句:“只是大概是有缘……无分啊……”
面前的僧人明明什么也没听到,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深深看了姜予辞一眼,轻声道:“贫僧有一言,还望女施主听罢勿怪。贫僧观女施主面相,本该一生平安长寿,虽中有大难,却也能脱身。只是如今您面上杀气颇重,即便有福泽深厚的命格,也会因此受阻。”更何况她的命格并非“福泽深厚”。
“虽女施主此番抽到了中签,但运势并非一成不变。杀气过重,终归是冤孽。”
明明是夏日,姜予辞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想来,想来……是大殿太过阴凉了,对,就是如此。
她胡乱冲眼前的僧人笑了笑,转身就去寻燕华,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只是这一下的踉跄似乎帮助她找回了主心骨,接下来她的面色便一点点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像是一个破碎的面具又被一点点拼接粘连,待燕华看到她的时候,那张完好无缺的面具已经再一次覆在了面上,叫人察觉不到多少异样了。
除了她额间方才渗出的点点冷汗。
看着她鬓发微湿的模样,燕华诧异地挑起眉毛:“这么热吗?你都出汗了。”
姜予辞心下一惊,赶忙掏出帕子,顺着燕华的视线,按了按额角,口中笑道:“是啊,今儿实在是有些热了。”
大约是被燕华点出了一个破绽,姜予辞的动作一时间又不免带了几分慌乱。即便这慌乱的时间很短暂,可燕华依旧深深望了她一眼。
毕竟他是何等聪敏的人。
姜予辞强行压下心底的慌张,面上半点儿也没带出来,擦着汗的同时甚至还轻轻巧巧地撩了燕华一眼:“公子这样盯着奴婢瞧做什么?”眼神一飞,便是格外动人。
朱衣鹤饰的雍容少年和笑语嫣然的清艳佳人一俯首一抬头,满含着笑意的两双眼睛之后却是暗潮汹涌。而后燕华长眉一压,微微弯起的薄唇轻开,似乎要说些什么……
平静的画面在一瞬间仿佛被一颗石子打破,水波荡漾,翩翩玉人和重重碧树一道渐渐消散,再难寻到踪迹。
姜予辞缓缓睁开眼,月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犹如覆了一层霜雪。
又是一个梦境。
梦境中的雍容少年此刻平躺在她身侧,呼吸平稳,长睫乖巧地倾覆下来,睡梦正酣。今夜睡前二人胡闹了一番,湖色地折枝花卉纹的纱帐松松拢着,大半都没遮住,皎洁的月光便毫无阻隔地映入了床榻,将枕边人映得容色如玉。
她侧卧着支起身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虚虚地描摹着他面庞精致的轮廓。
姜予辞自己便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寻常美色早就难以入她的眼了。但每每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看到燕华的容貌,还是会有一种受到冲击的感觉。
而现在,这位引得无数北昭女子疯狂追逐的秦王便躺在她的身边。
姜予辞的心里生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同时她也开始思考那两份签文的事情。
梦里和现实中,她所拿到的签文并不一样。这是否意味着……有些事情,已经被她改变了呢?
可她又做了什么?那些关系到天下大局的事情,真的能这么容易地被改变吗?还是说,她理解错了?事实上这一世的“好运”,指的只是她和燕华?毕竟她求的是姻缘签啊。
可如果到时候燕华真的灭了南绍,姜予辞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既然如此,又谈何“佳偶天成”?
她微微蹙起眉头,陷入了深思。
身侧的浅眠的少年早已悄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紧紧闭上,神色略带慌张,耳朵微微发烫。
而姜予辞一无所察,依旧在试图理清这毫无头绪的东西。
明月西移,月光偏斜。支着脑袋的手臂渐渐有了酸麻的感觉,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躺下睡了。
太过明亮的月色里,燕华偷偷睁开眼,看了看身侧的姜予辞。因为躺下而少了披散的乌发遮掩的那一抹红沉在了少女的影子里,难以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