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北昭迎来了当今圣上的圣寿。是日日高风暖,青溪声碎,红墙之中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行走穿梭,上台阶,入大殿,贺圣寿。
“秦王、秦王妃到——”
伴着传话太监尖细的声音,大殿中此时已经入座了的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的方向。
豫王燕寻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看水波纹在杯中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嘴角的笑容有些冷。
楚止水端庄地坐在他身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角眉梢却止不住地透出厌恶之色。她看了看燕寻的举动,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做什么。
大殿中其余的人也纷纷看向门口——这位秦王妃才嫁到北昭一月,虽说去了一次恭国公府上的宴会,但在大部分人眼中还是十分神秘的。更何况,她还是南绍来的公主,又有南绍第一美人的名头,难免愈发惹人好奇。
朱衣玉冠是燕华一向的打扮,往常人们也见惯了他的美姿仪。但如今他身侧多了一个姜予辞,重衣锦带,鬟鬓如云,顾盼流波间神采飞扬,便是满头的珠翠琳琅也只能沦为陪衬,丝毫夺不去她的风采。二人一道出现,一昳丽一明艳,却又气息交融,相配得天衣无缝。
莲步轻移,腰肢款款,姜予辞笑吟吟地同燕华一道落座。她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殿中众人,旁边的燕华忽然凑了过来,声音极轻:“王妃的美色当真是引人注目。”声音里无端端带了点儿委屈的醋意。
姜予辞收回目光,斜乜了燕华一眼:“王爷又何尝不是呢?”
这殿中可有不少的贵女,时不时地抬眼悄悄往燕华身上瞟。
燕华一愣,随后便轻轻笑了起来:“嗯,是我的错。”
他这样一说,姜予辞倒不好再模仿着他刚才那样也假意吃醋了,便伸出手在桌底下勾了勾燕华的衣带:“下不为例。”
这种事情,要怎么下不为例?难不成把脸遮住?
燕华无奈地看了姜予辞一眼,借着桌案的遮掩握住了她伸过来的那只手。
燕寻的座位在二人对面,把他们两个亲昵交谈的举动全部看在眼里,眼神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讥诮。他冷哼一声,重重放下酒杯。
杯盏中的酒水晃荡出更大的波纹,楚止水微微蹙了眉侧眼看过去,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还请注意些。”
她就不明白了,姜予辞究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当燕寻不过才见了几次就这样巴巴地惦记上了?
其实这问题若要抛给燕寻,他也不一定能答得上来。
姜予辞是美,可这世间美人众多,他身为北昭豫王,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自然多的是美人来献殷勤。而他如果真的下了功夫去找,找出一个比姜予辞更加貌美的其实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偏偏姜予辞的每一处五官都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洛神的话,姜予辞就是他的洛神。更何况,她是燕华的人啊。
这就让他更想得到了。
燕寻的眼神阴沉下去,暗得像是山雨欲来时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燕华五感敏锐,几乎是在燕寻眼神转变的下一刻就抬眼看了过来。即便是触及这可怖的视线,燕华依旧面色如常,唇边仍保持着温和有礼的笑意,甚至还朝燕寻的方向举了杯。
燕寻眼神一动,随后便垂下薄薄的眼皮,拿起杯盏。
不时有人进入大殿,也一直有人在轻声地交谈着,每个人面上都挂着欢喜愉悦的笑容。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靠前的坐席中的这个小小交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而皇上终于在这时到了。
行礼贺寿之后,皇上照例说了几句话。姜予辞坐在下面,趁机偷偷打量着这位北昭的老皇帝。
这是姜予辞第二次接触这位皇帝。上一次见他,还是成婚第二日随燕华入宫那次。不过当时殿中只有寥寥数人,她也不敢太过明显地抬头打量,只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眼下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观察这位帝王。
当今圣上四十许人,虽然眉目间依稀可以辨得从前的英俊模样,但到底已经显出老态。眉间一道深深的“川”字纹,即使隔得有些距离了也依然可以看清,可见是思虑极重。他光是坐在那儿,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衬得那一身龙袍都更威武了几分。
和儒雅随和、甚至有些时候显得有点儿幼稚的姜珏完全不同。
姜予辞不由得把眼睛偷偷瞟向身旁的燕华。
他老了不会也这样吧……有点儿不好看……
等等,她在想什么?
突然回过神来的姜予辞怔了怔,赶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也幸好她今日上了点胭脂,此刻能遮掩去面颊上淡淡的红晕。
各色精致的菜肴被放在绿衣宫女们手中的红漆托盘里流水一样送上来,色香俱全,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不过应当是被蒸汽熏久了,大多是看着好看,吃起来却失了滋味。姜予辞参加过无数次宫宴,早已明白这些事儿,因此本对今晚的菜肴并没抱多大的期待,倒也还算适应。
她随意夹了几筷子清炒白菜和火腿炖肘子,又用了一碗乌鸡蛋汤,便不再动筷。此时殿内烛灯错落,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明亮如昼。管弦丝竹之声悠悠回荡,伴着舞姬灵巧宛转的舞姿,实在是让观者心悦。
宴席过半的时候,皇上起身离席,临行前让众人都自在些,自行玩乐。一时间席上氛围松快不少,交谈声也渐渐大了。姜予辞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歌舞,实在是觉得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便和燕华说了一声,打算出去吹会儿风。
一直注意些对面的响动的燕寻见状,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酒盏。等了一会儿,他便也放下杯盏起身离席。
楚止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出去转转。”燕寻说完,转身便走,也不管楚止水在身后压着嗓子喊他:“你是不是要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楚止水未免管得太多。
燕寻眼中透出一丝厌烦。
蓝紫色的天幕上零散地嵌着几颗星星,温柔的晚风吹散了燕寻一身的酒气,却没让他的头脑更清楚些。看到前方一个锦衣云鬓的背影便直接开了口:“秦王妃。”
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姜予辞停住脚步,回身望去。
是燕寻。
她心里一跳,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行了一礼:“豫王殿下。”
燕寻走得很快,此刻已经到了姜予辞身前。看到她行礼,便要伸手去扶她,笑意温和:“秦王妃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不,她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做一家人。
姜予辞迅速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躲开燕寻的触碰。离得这么近,她自然闻到了燕寻身上的酒气,心中不由得暗暗叫糟。
她挂上客气疏离的笑容:“豫王是有什么事儿吗?”
见她躲开,燕寻的眼神一动,表情却没怎么变化,一边缓缓收回手一边道:“我没事。”
姜予辞不愿和他多纠缠:“既然没事,那我便先回宴上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要从燕寻身边过去。
哪知下一刻燕寻便伸手拦住了她。
二人此刻在长廊上,并不算宽敞,左右也没有侍卫的人,一时间竟然僵住了。月黑风高,不远处灯火辉煌,管弦呕哑,此地却安静异常。
姜予辞一惊,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豫王这是做什么?”万一、万一燕寻真的发起疯来……
她飞快地检查着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自己走得太远,垂手侍立的宫女们都在燕寻身后,靠近大殿的地方。
而燕寻拦住了她通往大殿的路。
并且,若是让人发现了,哪怕燕寻什么也没有做,她的名声也会受损。
燕寻微微笑了起来,语调慢悠悠的:“要做什么……秦王妃好相貌,勾得本王心旌神荡,于是……秦王妃不如猜猜,本王想要做什么?”
他看着姜予辞裙下悄悄往后挪的脚,嗤笑了一声:“你退什么?论相貌,论权柄,我哪一点比不上燕华?”
燕寻这会儿怕是醉得厉害。
姜予辞心中不由得慌张起来,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梦中燕寻酒醉时的可怕情形。她一会儿没答话,燕寻竟然就打算靠近俯下身来。姜予辞被吓得浑身一抖,几乎是像兔子一样往后跳了一步,愈发慌张。
这样下去不行。
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我也算是个有夫之妇,豫王还请自重。”
说完她也不管燕寻究竟是个什么反应,提着裙转身便跑。她听见身后燕寻带着恼怒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步远处一行灯火,想来是巡逻的侍卫,于是跑得越发努力了。
她不善运动,而燕寻酒醉,此刻二人的速度竟然也打了个平手。恍惚间,她听见燕华带着怒意的声音:“燕寻!”
随后便是男人的一声闷哼,清晰异常,不似幻觉。
姜予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燕寻似是被燕华一拳击中腹部,此刻捂着肚子靠着廊柱缓缓往地上滑。而燕华则袖手立在一旁,天色太暗,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声音里辨出他此刻滔天的怒气:“豫王也该醒醒酒了。追着我家王妃跑,你可真有本事!”
他抬起头,朝姜予辞的方向招了招手,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一点儿,却还是紧紧绷着:“没事儿了,过来。”
姜予辞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她从未见过燕华发怒的模样,即便是再她那零散破碎的梦里也没有。而此时此刻,燕华压着长眉,薄唇紧抿,黑琉璃一样的眸子里盛满了怒意,仿佛有两丛火苗在跳跃。只是看到她走过来,他微微舒缓了一点神情,努力把怒气压抑了一点。
后怕、自责、委屈一齐涌上心头,还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责怪,姜予辞飞扑进燕华怀里,面颊贴着他带了夜色凉意的衣衫,手指紧紧揪住那冰凉顺滑的衣料,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带上了哭腔:“你怎么才来啊!”
燕华心里一颤。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姜予辞的后背,安抚地,怜惜地,自责地:“是我不好,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乖啊,乖啊,不怕不怕。”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儿。
待到姜予辞渐渐平静,燕华才把视线转向还坐在地上靠着廊柱的燕寻——他方才那一拳打得实在重了些,这会儿燕寻还没起来,眼中满是厌烦:“还请豫王今后离我家王妃远些,多多自重。”
冰凉的地面和腹部地疼痛总算唤回了燕寻的神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面前这相拥的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