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慈自识裴琰以来,除了那次相府寿宴他醉酒失态,见惯了他自信满满、狠辣冷漠、恣意从容的样子,从未见过这般自责和痛悔的他,却也无从劝起,半晌方说了一句:“相爷,别怪我说得直,若是再回到一个月前,你还是会这样做。”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是,再回到一个月前,我还是会先赶去牛鼻山,还是会借刀杀人,灭了河西高氏。只是,不会这么托大,必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可是相爷,这世上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后悔药。有些事,一旦做错了,是永远都没法挽回的。”
裴琰叹了一声:“是啊,现在后悔也是没有用的。当初真是想不到,宇文景伦会这般厉害,桓军也绝非擅勇之流。”
江 慈低声道:“相爷,这世上,不是任何事、任何人,都在你掌控之中的。”
裴琰苦笑着望向她:“你这是讽刺我,还是劝慰我?”
江 慈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我只是说实话而已,相爷不爱听,不听便是。”
裴琰却忽然大笑:“是,你说的是大实话。包括子明,包括三郎,甚至连你,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江 慈也不接话,起身看了看,见药煎得正好,便欲端下药罐,却被烫了一下,急忙缩手。
裴琰过来,皱眉道:“还是这么毛燥!”伸手要握住她的双手。
江 慈急忙退后两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有些尴尬,坐回原处。江 慈用军衣将手包住,拎下药罐,将药缓缓倒入碗内,待药不再滚烫,端给裴琰。
裴琰看了看她,一饮而尽,沉默片刻,忽道:“你还得给我换药,针灸。”
江 慈忙道:“还是让崔大哥帮您―――”
“子明是军师,要管着前线的防务。怎么?你学了这么久,连针灸都不会?我长风骑可不收这样的军医。”裴琰冷声道。
江 慈无奈,只得又到医帐将草药捣好,拎着药箱回到帐内。
裴琰只是坐着不动,江 慈上前,替他将上衫脱下,裴琰的右臂微微一动,江 慈向后缩了缩。
裴琰眼中锋芒一闪,紧盯着她,缓缓道:“你-怕-我?”
江 慈并不回答,熟练地替裴琰换药上药,又取来银针,找准穴位,一一扎针。扎罢,抬头直视裴琰,语气十分平静:“相爷,你和三爷,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江 慈没什么能力,却也有我认为值得的事情要做。相爷若是觉得长风骑可以多个药童或军医,便将我留下,您也不必再派人监视我。长风卫的大哥们,应该上战场杀敌,而不是监视我这个没用的人。”
裴琰面上闪过恼怒之色,呼吸渐重。他久久凝望着江 慈,忽觉眼前这个淡定从容的她,与以往那个得趣的小玩意大不相同。半晌,方冷冷道:“从明天起,你就负责为我疗伤,不得懈怠。”
江 慈低下头,轻声道:“是。”
“还有。”裴琰顿了顿,道:“你就负责为我一人疗伤,其余的伤兵,你不用管。”
江 慈想了想,摇头道:“不行。”
裴琰恼道:“你不听从主帅命令?”
江 慈微微一笑:“素闻相爷爱兵如子,眼下医帐人手不足,我若是只为相爷一人疗伤,不但不能全我学医之志,传了出去,更坏了相爷一片爱子之心。”
裴琰目光闪烁,许久方道:“也行。你忙你的,但我帅帐有传,你便得到。”
江 慈平静道:“多谢相爷。”
一刻钟满,她将银针一一取下,裴琰还是坐着不动,她又轻轻替他将衣衫披上,见他还是不动,只得跪于他身前,替他将衣衫结带系好。
她低首间,神情恬静如水,裴琰忽想起去冬,她坐在碧芜草堂的大树下,仰头接着瓜子的情形,右手微微一动,却终没有伸出去。
江 慈系好结带,轻声道:“相爷,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您早日将伤养好,长风骑才能早日将桓军赶回去。”
裴琰再看了她片刻,默然起身,见他走至帐门口,江 慈忍不住唤了声:“相爷。”
裴琰脚步顿住,却不回头。
江 慈犹豫了一下,道:“多谢相爷,让我留下来。”
裴琰回首,微微而笑:“我长风骑,不介意多一个女军医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停了停,又道:“看你面色,几日未曾睡好,今日就早些歇着吧。”他再看了看她,出帐而去。
待裴琰远去,江 慈忙赶到医帐。
已近子夜,帐内仍是一片忙碌,江 慈将药罐放到药炉上,又去帮伤员换药。眼见有几人伤口疼痛,凌军医等人又忙不过来,她试着用崔亮所教,寻到相关穴位扎针,倒也颇为见效。
待药煎好,她又将草药捣成糊,准备好一切,走向卫昭军帐。
宗晟见她过来,挑起帐帘,微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江 慈笑了笑,走进帐内,见卫昭正闭目运气,不敢惊扰,默立一旁。
卫昭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上下看了江 慈几眼,扬了扬下巴。江 慈将药端上,卫昭饮尽,轻描淡写道:“倒还记得给我送药。”
江 慈双颊不禁一红,低声道:“以后不会这么晚了。”
她打开药箱,卫昭到席上躺下,眼神微斜,注视江 慈良久,忽道:“为什么回来?”
江 慈手一抖,针便扎得偏了些。卫昭吸了口凉气,江 慈急忙拔出银针,见有鲜血渗出,又回头到药箱中找纱布。卫昭讽道:“你还得多向崔解元学习 学习 。”
江 慈按住针口,见卫昭似讥似笑,别过脸去,半晌,轻声道:“三爷,以后,您不用再派人保护我。”
“好。”卫昭回答得极为干脆。又不耐道:“行了。”
江 慈慌不迭地松手,平定心神,找准穴位,扎下银针。扎罢,她在卫昭身边坐下,终忍不住疲倦,掩嘴打了个呵欠。
卫昭看了看她苍白的面色,忽然伸手,一股真气自江 慈脉间传入。江 慈缩了缩,卫昭却握得更紧了些。
她感激地向卫昭笑了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任他的真气,丝丝传入自己体内,驱去多日来的疲惫与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