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番外)

作者:priest

    十州山下,严争鸣内府真元第一次反噬的时候,他是真不想活了。

    一个人要是*痛苦到极致,他起码还能晕过去,严争鸣自己虽然能痛快地晕过去,元神却得一直醒着,和暴虐的剑气一起被困在摇摇欲坠的内府之中,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跑——他内府中不但真元一片紊乱,还有一条困龙锁撞出来的含着煞气的裂口,全靠他那伤人伤己的剑气堵着。

    他只好苦中作乐地沾沾自喜地想道:“看不出我还挺厉害的。”

    然后下一刻,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挺厉害的一剑。

    剑修的元神与剑气能合而为一,自然是同出本源,在他自己反噬的内府里,哪怕被扎成筛子也死不了。

    比较要命的是,他混乱的内府中不但有剑气,还有时而起伏的黑烟,正是他那遭瘟的心魔。

    此物刀枪不侵,无孔不入,时而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一旦逮着他的元神,就要上前狠狠□□一番。

    先将他拖进幻境,谆谆诱导,让他一时心想事成,给他好一番搔到痒处的撩拨,等他刚要小心翼翼地沉溺下去,那幻境立刻风云突变,有时幻化出师父,有时是面如冰霜的程潜,有时干脆是他自己,统一的神情与动作,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一声:“畜生,无耻!”

    他这一分神,不免又要挨自己一剑,身与心一同痛苦不堪。这过程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严争鸣痛苦地被自己剑气穿透,面前程潜的幻影还向着他横眉冷对,那是个什么滋味?

    刚开始,严争鸣心想:“活什么劲?自爆内府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是个无耻的畜生。”

    随即,他又每次都能艰难地清醒过来,想起以他的修为,一旦自爆内府,周身二十丈以内的人都得非死即伤,只好忍了。

    他对着面前程潜的幻影苦笑道:“你啊……就算有一天要害死我,我大概也只能自己躺下了。”

    心魔听了,感觉该形象似乎没有达到既定用途,于是十分机灵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严争鸣自己的脸。

    严争鸣立刻变脸,嫌弃的将脸扭到一边:“你就算了,还是自己上一边死去吧。”

    久而久之,他被虐习惯了,心里反而升起了求生意志,心道:“我要是真死了,门派怎么办?师弟们怎么办?让小潜也感受一回我这一百年的痛苦么?”

    最后的念头一冒出来,严争鸣忍不住跃跃欲试地幻想起来——要是他就这么陨落在这里,程潜会因为伤心欲绝而永远记住他么?虽然确实很痛苦,但一想起程潜以后无论是修炼、飞升,都甩不脱他的影子,严争鸣居然还有点呲牙咧嘴的小激动。

    不过他激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心魔会时而跳出来提醒他是个无耻的畜生。

    又过了一阵子,严争鸣发现元神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元神越是虚弱,越是会被身体同化,也因此会接管身体的一部分六感,听见声音,代表他的元神快撑不下去了,然而尽管这样,第一次听见真正的程潜的声音时,还是激动得差点被剑气从天灵盖穿到脚心。

    虽然可惜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潜不怎么说话——哪怕他一直都在。

    最啰嗦的是水坑,严争鸣第一回知道原来小师妹有对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的毛病——她每次都以“大师兄,虽然我知道你听不见”作为开头,然后喋喋不休至少一炷香的时间。

    从她嘴里,严争鸣知道自己回到了扶摇山庄,也知道程潜居然将他带到了小竹林,一直不眠不休地贴身照顾,乃至外面的局势和动荡,严争鸣都通过她事无巨细的描述知道了个详细……相比之下,李筠就无趣多了,只会对着他唉声叹气,偶尔抱怨几句。

    只有偶尔唐轸来看他的时候,严争鸣才能如饥似渴地听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开口说上几句话。

    结果就听见了很关键的一段。

    姓唐的说要给他准备后事的那几句,严争鸣全然成了耳旁风,他嗡嗡响的脑子里来回晕眩,终于只剩下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这一句。

    仅这一句话,一直在他周身萦绕不去的心魔纷纷褪去,仿佛被他的痴呆似的傻笑吓飞了,四下翻腾的黑气顷刻间受到了神秘的重创,可怜巴巴地黯淡了不少。

    “我的出息呢?”他神魂颠倒地想道。

    可惜反噬的剑气不受影响,一剑将他那物我两忘的元神给钉在了原处,严争鸣的元神虚弱地趴在越发动荡的内府中,轻轻叹了口气,苟延残喘的想道:“没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留神,内府中困龙锁撞出来的裂痕竟然缓缓地愈合了一些。

    扶摇山庄小竹林外。

    水坑怀里抱着一把古朴的剑,正是程潜那把霜刃。

    程潜被绑到锁仙台的时候,霜刃被杨德成拿去了,之后混乱中辗转落到了白虎山庄手上,白虎山庄派人来示好,便将这把谁拿谁倒霉的凶剑送了回来。

    水坑在小竹林外转悠了不知多少圈,时而变成人,时而变成鸟,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没想出应该怎么进去开这个头——头天唐轸从这里离开,派人给李筠传了信,说让他劝劝程潜,想开一点。

    李筠心里可能是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自己不敢来,便将她推来顶缸。

    万一真有什么……水坑从树梢上跳下来,站在那兀自发了一会呆,胸口突然后知后觉地弥漫开一股派遣不开的苦闷。

    大师兄动辄发作她,比什么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没法想象要是没有大师兄会怎样,只是一个隐约的念头,水坑已经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门的程潜。

    “小……小师兄,”水坑语无伦次地说道,“二师兄让我来把你的霜刃送回来。”

    “哦,我差点把它忘了,”程潜将霜刃接过,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微柔和了些,“送把剑而已,你哭什么?”

    水坑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心里的恐慌和委屈一股脑地发作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程潜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李筠站在山庄的假山上,正面带忧色地望向这边,哪能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