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长安,秋阴不散,一羽断雁迎着乱云划过拂晓长空,低回哀鸣,随风没入龙首山落木影中。
层层白幔白幡现于龙首山巅色赤如火的未央宫城上,天日晦暗,远远望去,像是漫山枫林承了初冬早降的雪。
夜漏未尽时,近千名百官、外命妇已经未央宫正门玄武阙进入宫城,皆着白单衣,百官白帻不冠,命妇以白布抹额,不加饰物,行至前殿殿下阶前,依次分列低首肃立,静待大行皇帝刘盈的大敛之礼开始。
前殿之上立有百余人,皇太后吕雉、皇后张嫣与皇姊鲁元公主立于东向,内命妇、宗妇以尊卑为序列于其后,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太子刘恭西向立,身后是六位惶惶然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幼小皇子。谒者引诸侯王立于殿下,三公亦于殿下北面就位。
待到昼漏上水,礼仪官大鸿胪见众人位定,遂依制传哭:“请为大行皇帝举哀。”
伏哭之仪仍以尊卑为先后序,十五举声而止,须由皇太后先哭,其后皇后相继,皇太子再哭,其余诸人才可依次放声伏哭。众人闻大鸿胪令后即齐齐伏拜,静待皇太后启声。
然太后吕雉依旧默立,并非出声。大鸿胪等得尴尬,只得上前低声再次奏请太后:“请为大行皇帝举哀。”
吕雉这才引袖掩面,一串干哭之声涩涩地自喉中发出,其音虽高,却不见哀意。大鸿胪暗中细观,于她移袖作拭目状时发现,她双目冷静如常,无一丝泪痕。
吕雉的干哭声长响于静默的大殿内外,不带感情的高音分外刺耳,像给了要求伏哭极尽其哀的仪制一记响亮耳光。大鸿胪听得额上汗出,惟有频顾皇后,盼她能尽快率其余人等痛哭,以化解此间难堪。
但吕雉十五举声毕,她身侧的皇后张嫣竟未依仪紧随太后大放悲声,只始终伏拜于殿上,头也不抬,一动不动。
吕雉见状,皱了皱眉。诸人不敢越次先哭,一时宫中复又鸦雀无声。大丧不哭比哭而不敬更为严重,是应受责罚的行为。皇后母亲鲁元公主不免心焦,悄然低唤女儿一声,张嫣仍无反应,鲁元公主无奈,只得求助地朝母亲太后吕雉看去。
吕雉冷冷目示西向的太子乳母,乳母会意,以手暗掐了熟睡中的太子一把,太子吃痛惊醒,立即哇哇大哭起来。其后的六位皇子事先听过太后吩咐,太子哭后也要哭,于是如得号令,也不待太子哭满十五声便争先恐后地齐声哭。
大鸿胪长舒了口气。随后此礼顺利进行,自鲁元公主以下,内命妇、王侯、宗妇、群臣、外命妇依次哭踊如仪。
前殿正中置皇帝灵床。伏哭礼毕,十数位宦者抬梓宫沿西阶入殿,停于大行皇帝西南侧。又有数名女官奉珠襦玉柙与珪、璋、璧、琮、琥、璜等六玉出,准备为皇帝行最后的加衣敛礼。
珠襦玉柙是汉代皇帝的大敛之衣。大行皇帝小敛之时,以明珠为饭含纳入口中,身上缠以缇缯十二重,待到大敛时再以玉衣为襦。那玉襦是由黄金为缕将千万玉块密缝而成,状如铠甲,腰以下以玉为札,延伸至足,呈柙形。
女官为刘盈加珠襦玉柙,以黄金缕缝好,惟剩面衣未缝合,留待宫眷最后观皇帝遗容。再取出六玉,将系于皇帝身上。
“让我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忽然于此刻响起。
众人讶异看去,见说话之人是皇后张嫣。
她启步朝灵床走去,大鸿胪但觉此举不妥,欲止之:“皇后……”
着斩缞重孝的张嫣已走至大殿中,闻言转身看殿前的大鸿胪,步履微滞。
她年仅十四,然丰容颀体,已有窈窕之姿。此刻她屏去容饰,素颜憔悴,且垂泪多日,令双目红肿如桃,但仍清丽无匹,这淡淡一转侧,云鬓如蓬麻衣如雪,宛如天人。
殿下众人隐约窥见她身影,惊艳之声顿起,似一卷微澜,在未央宫中轻漾开来。
大鸿胪在她安静的注视下略显局促,唇动了动,却终究未说出什么,最后低首后退,默许她为皇帝加六玉。
张嫣重又靠近皇帝刘盈,从女官处接过六玉,一一系于刘盈身上,珪在左,璋在首,琥在右,璜在足,璧在背,琮在腹,依序而进,丝毫不乱。然后她握着刘盈已着玉片手衣的右手,凝视他呈沉睡状的容颜,良久未动。
大敛时辰已到,大鸿胪请示吕雉,吕雉颔首,吕雉大鸿胪遂请掌事者将大行皇帝安放于梓宫内。
几名内侍与女官请皇后退后,而她并不离开,听几人连声催请,她略有些动容,握着刘盈手的双手微微地颤。
鲁元公主含泪走到她身边,欲引她归位。张嫣忽恻然一笑,对母亲说:“你看他,眉头到如今都未展开。”
鲁元公主垂目一看,果见刘盈两眉微蹙,似在强忍隐痛,又似忧思郁结,无计可消。再转首看女儿,见她神色恍惚,娥眉也如是轻锁,青白色的双唇边却还衔有一抹浅笑。
不由大恸,公主一把搂住女儿,低首悲泣。张嫣怔了怔,亦环搂母亲,两行清泪随之而下,她埋首于母亲怀中,哀戚若孤雁凄鸣的泣声幽幽响起。
女儿温热的泪透过白色单衣烙在鲁元公主的皮肤上,令她觉出利刃剜心般的痛。她越发用力地搂紧女儿,仿佛担心一释手女儿就会立即跌落入已可预见的悲剧中。
“你怨我吧,嫣儿,”她在女儿耳边泣道:“把你送入未央宫,是我不可饶恕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