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至夏四月,河中水仍有阳光暖不过的冰凉温度,洗衣洗得久了,手被冷水浸得青白,指尖起皱,指甲发乌,感觉其中的血液都快凝固,鲁元暂时停了停,将双手拢于唇边,呵了呵气。
“剩下的我洗,你歇歇罢。”母亲吕雉不知何时抱着鲁元的弟弟刘盈来到了河边,见鲁元洗得辛苦,便放下儿子,挽起袖子在鲁元身边蹲下,拉过那一篮堆积如山的衣物就开始洗。
鲁元见母亲帮手颇感不安,忙从篮中取过一件衣裳,轻声道:“我不累,可以洗完的。”言毕加快速度,着力搓揉。
吕雉也未多说话,与女儿并肩在河岸浣衣,不时回头看看在她们身后独自玩耍的六岁儿子。
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妇人,同处沛县丰邑中阳里村,彼此都认识,见了吕雉母女遂纷纷打招呼,在她们身边浣衣,偶尔相互聊几句。
其中有位妇人名叫郑七姑,一向长舌惯了,喜好搬弄是非,盯着吕雉母女操劳模样看了半天,忽然扬声一叹,故意对鲁元道:“沛公已是汉王,姑娘便成了公主,为何还要与王后亲自干洗衣这种粗活呢?”
鲁元略一笑以示礼貌,然并不答话。
这年是西楚霸王项羽立她父亲刘邦为汉王之后的第二年。刘邦做泗水亭长时家境贫寒,鲁元自五岁起便随母亲学理家务,七岁即能代母操作,抱哺幼弟,此后许多大人的重活都干过,盛夏与母亲耕田,跣足蓬首,汗流浃面,也都未叫过一声累。她今年十二岁,洗衣这种事更是常做的,又居于家乡,不随父征战,未享过父亲一天福泽,也不知道做汉王的公主应是怎样。
郑七姑见鲁元未应,又转向吕雉道:“汉王今非昔比,大富大贵,王后何不请他多买几个丫头服侍王后公主呢?”
吕雉也不看她,边搓洗衣物边随口回答:“他行军在外,消耗极大,所得财物大多用在军费上了,离家又远,一时顾不上家人。好在家里活不多,我们足以应付。”
“是么?”郑七姑别有意味地笑笑,凑近吕雉,压低声音作告密状:“上月我男人从汉王身边回来,说汉王驻军定陶时纳了那里著名的美女戚姬。去年戚姬怀了身孕,汉王大喜,立即买了八名侍女赐给她。”
这话鲁元听见了,亦明白其中的意思。著名的美女有多美?她怅然想,小心翼翼地侧首看母亲。
小时她常暗中观察母亲,但觉母亲朱口皓齿,修耳悬鼻,容颜端丽,为自己所不及。但这转首间,许是阳光太炽,让她看清了母亲眼角的细微皱纹和脸部皮肤松弛的痕迹。
她半蔽眼帘,为母亲感到悲伤。
此刻吕雉手势暂缓,凝视水中倒影,面无表情。
郑七姑窥探着她神色,乐得火上浇油:“算算日子,戚姬应该已经生了……”
吕雉重又垂首洗衣,漠然道:“那很好。太公一直觉汉王子嗣单薄,戚姬有孕是好事。日后我见了她,还要多谢她代我服侍汉王。”
郑七姑大感诧异,却也只得陪笑道:“王后果然贤惠……”
吕雉无语,郑七姑又作推心置腹状,低声正色道:“男人离了女人总要寻事的,王后何不随汉王行军?寸步不离汉王左右,既可照料他又可避免他受狐狸精媚惑,岂不一举两得?”
“太公年高,子女又小,不宜远行。”吕雉简单作答,随即一提捣衣棒,朝郑七姑霍然转身。郑七姑吓了一跳,不禁随后两步。吕雉冷冷一笑,抛一件衣袍在郑七姑适才所处的河岸矶畔,扬起捣衣棒用力捶打。
她长发垂至项背,于收尾处挽成垂髻,随着她大幅度的捣衣动作,左额边有一缕散发飘下,在她眼前轻晃,她也不掠,继续冷面捶衣,手起棒落,“嘭嘭”地大力在砧石上击出声声闷响。
郑七姑看得心惊,悻悻走开,不敢再多言。
许是多少被郑七姑损了心情,吕雉盯着一处敲击,状似专注,实则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如前般频频回顾儿子。鲁元一向不善言辞,想不出安慰母亲的话,也只好埋头洗衣,盼尽早洗完,以让母亲回家休息。
须臾,忽听身后远处“哗”地一声,似有重物落水,小儿惊哭及挣扎扑水声旋即响起。吕雉与鲁元回首一看,齐齐失色——从那正在挣扎的小孩头饰衣袖可看出,落水的竟是刘盈。
二人立即起身朝彼处跑去。跑了十余丈才到落水处,岸边散落一把芦荻,大概刘盈是为了采摘水边荻草才跌落水中的。这里与浣衣处不同,河床起伏甚大,河水多漩,才片刻光景已把刘盈卷至河心。
见儿子在河中惊惶挣扎,时浮时沉,吕雉忧心如焚,全然不顾自己并不识水性,想也不想就猛跳入河中。入水处近岸,她足尚可着地,越往河心走水越深,渐渐没过了她,她也不惧,手足乱拨,奋力靠近儿子。
终于触及刘盈,她急急抱住,却不知如何才能带儿子游回岸边,一手搂儿子,一手乱拨了几下水,见非但游不动二人反而都往下沉,遂改为双手托子,竭力让他头出水面以呼吸,可这个姿势极难保持,只一瞬母子又都下沉。刘盈呛了许多水,哭都无法哭出,吕雉也接近窒息,但只要能触到儿子便拼命地把他向上托。
鲁元泪流满面,哭请围观的人救命,无奈河边人都是不会泅水的女子,即便有意相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能做的不过是跟着鲁元呼救。
眼见吕雉母子即将没入河心,鲁元身后道上忽有一男子狂奔而来,人影一闪,已跃入水中,两三下游至吕雉母子身边,以一臂勾住二人脖颈,让他们仰面朝天,再奋力划水,一点点地将他们拖回岸边。
鲁元与众妇人忙把吕雉与刘盈扶上岸,又是压腹又是拍背,让他们吐出呛下的水,待听到刘盈哇地大哭出声,吕雉也徐徐睁开了眼,鲁元才放下心来。回首定睛一看,这才留意到救了母亲与弟弟的人是舍人审食其,也不知说什么方能表达适时感激之情,愣怔了一会儿,忽地跪下,向他叩了个头。
审食其忙双手挽起,连连道:“使不得。”
吕雉于其后看见,朝鲁元一声冷喝:“你在干什么?”
鲁元站直,赧然低首。吕雉随即抱儿子起身,斥女儿道:“他是你爹留下来照顾我们的舍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审食其也不以为意,点头笑道:“那是那是……”
吕雉理都不理他,抱着儿子走回浣衣处,审食其悠悠笑着带鲁元跟在她身后,全然没脾气。
审食其三十多岁,白面美髯,性情开朗,平时帮助吕雉操持家务甚勤力,常说笑话以取乐她家人,但吕雉每每对他呵来斥去,人前人后颇不留情面。
吕雉在没洗的衣服中挑了一件尚显干净的给儿子换上,一面给他穿衣一面问审食其:“你为何跑到河边来?”
审食其一敲脑侧,道:“我险些忘了!我是特来报讯的。适才接到消息,汉王战败,项王拨了一列精兵来沛县,要捕汉王家人为质。王后快带太公与公子、公主离家暂避罢。”
吕雉微有一惊,凝眸问他:“详细些说,这是怎么回事?”
审食其道:“汉王率诸侯兵五十六万人伐楚,项王听说后密率精兵三万人突袭汉军于彭城,仅用一天工夫便大破汉军。汉军退入穀、泗水,死者达十余万人。楚军又继续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一场恶战后又有十余万汉兵被杀,血流成河。汉兵尸体坠入睢水,把河道都堵塞了。项王围攻汉王,幸好那时刮起了西北风,飞沙走石,折木发屋,天色阴晦,吹得楚军乱了阵脚,汉王才得以突围,带了数十骑遁去。据说项王遣了精兵来捕汉王家室,汉王命一兵卒乘快马赶来报讯,请王后立即收拾好行装,带家人先离家暂避,他随后过来接你们……”
他尚未说完河岸上又响起一片惊呼声,众妇人盯着河面某处,目中尽是惊恐之色。吕雉等人顺着看去,但见河面上漂着一具浮尸,应是从上游漂下的,作汉卒打扮,胸口犹插着一支透心的箭。
几乎与此同时,有数名大汉自村中奔来,边跑边挥手大喊:“快逃命呀!汉王战败,项王要血洗沛县,无论汉兵还是沛县百姓,楚军见一个杀一个……”
吕雉面色煞白,抱起儿子一牵女儿,低声促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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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刘邦称帝后封嫡长女为鲁元公主,公主闺名无传,本文暂且先称她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