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元公主

作者:米兰Lady

  枯侯半日,直至夕阳西下仍未见审食其回来,鲁元只得依照母亲嘱咐与弟弟自行下山。在山下道上行了许久,终于遇见数名相识的邻里,他们以惊讶而同情的目光看鲁元刘盈:“楚兵把太公、王后与审舍人锁入囚车带走了,若非跑得及时,我们都已丧生于楚兵刀下,你们却是如何逃脱的?”

  鲁元但哭无语。他们相顾叹息:“随我们向西走罢。汉王没接到你们,终归还是要西行,应该会有相遇之时。”

  于是随其西行。一路上难民与败退散没入乡里的兵卒越来越多,衣食不足便撕打抢夺,村落道上饿殍遍地,骚乱四起。在一次流民争斗中鲁元姐弟与同行邻居被冲散,彼时离家已远,触目所及皆神情或凶狠或冷漠的陌生人,鲁元不敢相信他人,便自己牵着弟弟的手继续朝西走,饿了啃半个审食其给的饼,困了就寻个略为隐蔽的树丛墙角小寐片刻,惟恐弟弟走失,歇息时都不忘用腰带把他的手腕跟自己的系在一起。

  一日午间,鲁元与刘盈走得累了,就在路边树下坐下小憩。打开行囊,见其中只剩最后一个蒸饼,且放了多日,变得又冷又硬,鲁元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以后如何求生,心中酸楚,却又不好让弟弟有所知觉,强忍泪意,如常微笑着将饼掰开,分一半与弟弟。

  岂料刘盈尚未接过便有一人陡然猛冲过来,手一伸,硬生生地把鲁元手中的两半饼夺了去。鲁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抢饼的是个穿着汉军服的男人。这人披头散发,衣服早已残破污秽不堪,浑身上下多处刀箭伤,不时有脓血从裂开的伤疤中流出,右腿膝盖以下被截去,他是拄着一拐杖冲来的,速度竟还这样快。

  夺过饼后他即坐下,左右开弓,狼吞虎咽,有乌蝇飞来叮他流血的伤口他也不管不顾,照样吃得津津有味。鲁元与刘盈又惊又怕,盯着他看良久,那人察觉,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眼下一道血红刀疤,面目狰狞,吓得刘盈顿时嚎啕大哭。鲁元忙搂住弟弟,轻拍他背柔声安慰,但自己的泪却也随即坠下,声音渐趋哽咽,直至无法忍受,跪倒在地,与弟弟抱头痛哭。

  少有人对这对伤心的姐弟多加注意,类似的情景在逃难途中并不鲜见,他们至多投以淡漠一瞥,之后依旧继续自己足下行程。鲁元与刘盈哭了半个多时辰,其间身边流民换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无人稍加询问施以援手。

  又有一队车马经过,与难民不同,骑者皆锦衣铠甲,所乘不乏雕鞍宝马,前后骑兵约莫数十人,护拥着中间一辆马车,浩荡行近。

  鲁元姐弟浑然不觉,仍相拥而泣,倒是有一乘马者看见他们,惊呼道:“这不是公主与公子么?”

  讶然转首,勒马而立之人须发斑白,慈眉善目,鲁元只觉十分面熟,想了想,认出他是父亲多年的好友、太仆夏侯婴,因他曾任滕令奉车,又号滕公。

  夏侯婴看清鲁元正面更加确定,当即扬手命车队暂缓前行,朝前面马车喊道:“汉王,公主、公子在此!”

  马车嘎然停下,车上帘帷一掀,有人探身出来观望。

  高鼻广额,目蕴精光,五十岁上下,此人正是鲁元姐弟要找的父亲汉王刘邦。

  鲁元且悲且喜,颤声唤:“爹!”

  刘邦跳下车,直奔儿女面前,一手搂一个,也是大为惊喜的样子:“元儿,盈儿,真是你们!”一顾左右,再问鲁元:“怎不见你娘与公公?”

  鲁元泪落不止,断断续续地把吕雉与刘太公被楚军捕去之事说了。刘邦听后呆立半晌,久久不出声,鲁元以为他乍闻噩耗太过伤心,正欲劝慰,却见父亲忽然狠狠一跺脚,转身对夏侯婴道:“我事先已命人通知,他们怎还逃得这样慢?如今项羽捉去,必会拿他们当人质要挟我,倒叫他小子无端端又多了个筹码!”

  夏侯婴应道:“好在太公、王后既被项羽当作人质,暂时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待汉王重整旗鼓,来日大破楚军,项羽自会乖乖将太公与王后送回。”

  刘邦笑笑:“承你吉言,如今先回去再作打算。”言毕抱起刘盈送入马车,再命鲁元随之入内。

  帘帷甫开,一缕暗香袅袅袭来,车厢中竟有一位美人,抱着个小小婴儿半倚半躺,闭目而眠,未经梳挽的长发拢于身侧,流曳委地,风姿婉媚,五官精致如雕琢,匀檀傅麝,朱唇半启,贝微露而香闻。

  鲁元睁大了眼睛,倒不是惊艳于其容光,而是认出了美人身着的曲裾深衣上熟悉的花纹。

  制这件深衣的罗是她母亲吕雉亲手一丝一线地织成的,青地红花鹿纹,质地绝好的面料,她们一家从未用过。去年母亲织好后也很满意,反复抚摩着问鲁元:“给你爹做一件袍服好不好?”

  鲁元说好,她却又踌躇:“只不知这颜色纹样他可喜欢?还是先别裁成衣服,就整匹送去,他若不喜也可以留作他用。”

  母亲托人把这匹罗送往父亲营中,鲁元常猜想这美丽的织品制成的衣物该有多耀目,而今看到了,但穿着的人却大出她意料。

  “她是定陶戚姬,你们的二娘。”刘邦介绍说,然后轻轻拍拍美人面颊,促她醒来。

  戚姬悚然惊觉,抱着孩子猛地坐直,待看清了眼前景象,忽然伸一手挽住刘邦,斜靠在他身上,嘤嘤哭道:“刚才我梦见两只白虎在追我……”

  那声音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漾。刘邦当即搂紧了她,和颜安慰道:“没事没事,白虎主西,这梦是吉兆,意指我们有天神相助,必可平安回到栎阳。”

  戚姬点点头,拭净泪痕,再抬眼,才注意到车中多了鲁元与刘盈。

  “这是元儿与盈儿,方才在路边遇见的。”刘邦对她道,再唤儿女:“来,见过二娘。”

  刘盈盯着戚姬看了看,依刘邦吩咐唤了声“二娘”,鲁元却低下了头,任刘邦几番催促就是不唤。刘邦无奈,只得对戚姬道:“乡下丫头,不懂规矩。”

  戚姬却似不介意,微笑着看鲁元道:“这孩子文静,我瞧着喜欢。”随即退下左手腕上的金镯递给鲁元:“此行仓促,没带什么好东西,只好拿这当见面礼了。”

  鲁元在父亲示意下迟疑地接过,一时无语,默然用手指抚了抚手镯上镶着的浅蓝色的玉。

  “那是绿松石。”戚姬笑着解释。

  鲁元点点头,把手镯放入自己的行囊中。

  这时车队已再次启程,不知为何驾车的兵卒骤然加快了速度,车颠簸得厉害,惊醒了戚姬怀中的婴儿。

  婴儿哇哇哭,戚姬忙轻摇襁褓,柔声低哄,须臾抬头,对鲁元一笑:“他叫如意。”

  马车继续狂奔,其外有不寻常的骚动,刘邦含怒掀帘问:“怎么了?”

  车外夏侯婴低声答:“楚军追来了。”

  刘邦一惊,朝后望去,果见不远处烟尘飞扬,西楚旌旗猎猎飘舞,数百骑楚兵正挥刀扬弓朝车队杀来。

  刘邦迅速退回车中,朝马车夫大吼:“快!再快些!”

  快马加鞭,马车如奔雷碾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前驶去,但车上人多,驾车的两匹马渐感不支,开始减速,车轮越滚越慢。

  刘邦见楚军愈发迫近,离车队仅一箭距离,焦虑之下怒斥马车夫:“再不加速寡人斩了你!”

  马车夫叫苦道:“非我不加速,实是这马连跑数日,而今车又负重过多,已达极限,再也跑不快了。”

  刘邦心知他所说不错,惶惶然坐下,搂着害怕地倚过来的戚姬,听楚军冲锋声逐渐加强,一身冷汗浸透了禅衣。

  终于,有兵刃铮铮声响起,显然是楚军追上了车队尾部的汉骑兵,两军交锋,剑戟相击。刘邦掀马车后帘欲观战况,不想一支冷箭嗖地飞来,插入车篷,与刘邦头部相距不过咫尺。

  刘邦急忙缩回,心兀自跳得砰然有声。蓦地回首,见戚姬抱着如意哀哀啜泣,而一双儿女瑟缩于车厢一隅,相互拥抱着向他投来求助目光。刘邦一横心,作出了抉择,冷面伸手揪住鲁元与刘盈拖到车门边,两手一推,两个孩子应声落地。

  被弃于地的孩子哭声凄惨,夏侯婴大惊,立即喊马车停下,自己下马抱起两个孩子送回车中。

  刘邦见鲁元与刘盈入内,不待他们坐稳便抬腿踢去,一脚一个,再次将他们弃出车外。

  夏侯婴复又把孩子抱上车,对刘邦道:“如今事态虽危急,马行不快,但他们都是大王亲生骨肉,为何大王要狠心抛弃,令他们命丧敌手?”

  刘邦怒道:“马车拉不动这么多人,行得这样慢,楚军的箭都射到我头顶上了!留下他们只会拖累我们,一会儿丧命的可就不仅是这两个小孩!”

  夏侯婴摇头道:“父母对儿女有养育之责,身涉险境更不可轻易抛弃。”

  “妇人之仁!”刘邦嗤笑,复又扬脚将儿女依旧踢下车,转头命马车夫:“快开车!”

  “且慢!”夏侯婴高声喝止,拱手殷殷劝刘邦:“牛马尚知护犊,人行事岂可反不如畜生!”  

  刘邦头上青筋迸显,哗地抽出佩剑直指夏侯婴:“你若再违抗寡人王命,寡人立斩你于此地!”

  夏侯婴叹了口气,先后扶起鲁元、刘盈,送他们上自己所乘之马,告诉刘邦:“前面雍丘附近有一片密林,曲折幽深,请大王随我入内,或可避过楚军追击。”随即自己也上马,护着鲁元刘盈驰向雍丘密林。刘邦忙让马车夫紧随夏侯婴驶入密林,其后不忘探头后望,呼令其余汉卒留下竭力抗击楚军。

  鲁元惊惧之极,早已哭不出声,待马入密林躲过楚军后才渐有意识,在夏侯婴马背上抱紧周身发颤的弟弟,回想父母对己不同的态度,心与身上坠地擦出的伤痕一起隐隐作痛,她像是流尽了有生以来所有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