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脱险后,刘邦在鲁元姐弟前又恢复了和蔼面色,常和戚姬一起与他们聊天,嘘寒问暖屡表关怀,似浑然忘了推二子落车之事,俨然慈父模样。鲁元只道是他为当日事颇感愧疚,因此着意补偿,便也没流露任何情绪,在父亲面前柔顺乖觉一如往昔。
当时吕雉兄周吕侯吕泽领兵驻扎于下邑,刘邦从小路去与他会合,稍稍收编其士卒,再徙军砀、虞,准备去荥阳会集散落于各处的退败汉军,萧何亦发动关中老弱及未满二十岁的少年男子前往荥阳投军,刘邦得讯后大喜,当即率部将兵卒及家眷日夜兼程地赶去。
一日清晨,刘邦连夜赶路大感疲乏,又见路边河水清澈,遂命车队停下,带着戚姬下车去河畔盥洗。鲁元与刘盈另乘一车,此刻鲁元也有意洗面,见弟弟仍睡得熟,不忍叫醒他,就自己下了车,缓步去河边。
待梳洗完毕,鲁元有溲溺意,细观周围人,发现父亲尚陪着戚姬在河畔拨水取乐,而其余兵将则取出了干粮,三三两两地散坐于附近进食,应该不会很快起程,于是独自朝山坡林木葱郁处走去,欲寻个隐蔽处方便。
鲁元年纪尚小,但已颇知避嫌,担心被兵卒窥见,一径朝深处走,直至回首完全不见车队影,确认身边无人迹,这才安心小解。
她性好洁,此后又走至山涧旁仔细洗净手才循前路回去。不料还未出密林便听到战马嘶鸣与车轮辘辘转动声,当下大惊,鲁元一壁急奔一壁高喊:“爹,等等我!”但她的声音淹没在车队前行的杂音中,无人稍加留意,待她跑到大道中,惟见最后一辆马车的后轮转过半里外岩壁拐弯处。
鲁元继续追跑过去,但转过那处弯道,眼前的景象再次激起了她心底伏藏的恐惧:目可能见的道上空空如也,车队踪影全无,父亲、弟弟、数百将领、士卒全不见了。天地间只余她一人,空中间或有鹫鹰低低飞过,被阳光扫落的翅羽阴影冰冷地拂过她青白的脸。
她颓然在路边坐下,目光迷茫地盯着对面一株白杨树在地上曳出的影子,祈祷父亲会很快发现她的失踪,掉头回来寻她。
树影渐渐缩短,终成一个与树冠相等的圆点,而刘邦始终未来。鲁元只得站起,决心自己步行往荥阳,可这山道人迹罕至,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鲁元沿途前行不久便遇见几处岔道,无法判断正确方向,鲁元又急又悲,重又坐下,埋首于膝上啜泣起来。
少顷,如乍闻仙音般,她听到马蹄铁掌在硬地上击出的清脆声响,由远而近,她惊喜地抬头,笑容却随即迅速凝结在五月风中。
乘马人是从她身后路上来的,这意味着并非他父亲遣回接她的人。不知是敌是友,但那时鲁元已无暇顾及这些,待来人身影迎着浅金阳光浮现至清晰那一瞬,满谷清风幽然遁去,身侧万籁归于沉寂,她只觉很难保有思考的能力。
那人青衫白马,自千山重峦的背景中走出。高山冠九寸卷梁侧曲出优美的幅度,冠缨垂于颌下,一丝不乱,年轻的面容显示他年不过二十,举止仪度却有与冠冕相衬的端雅。手按佩剑,他若有所思地引马缓行,萧萧肃肃,神清如冰玉。
鲁元一向身居乡里,接触的多是村野鄙夫,何曾见过这般悦目的男子。一时看得发呆,连哭也忘了。
那人也看见了她,有少少讶异,下马走近,略一打量,朝她微笑:“姑娘何故一人在此垂泪?”
他的声音那么温和,鲁元忽然有些羞赧,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他浅笑着以左手一指自己眼角,鲁元惊觉,随之拭目,才发现她目下犹带泪痕。
“姑娘是哪里人?将往何处?”仅凭适才所说三字,他已听出她并非本地人。
她讷讷地答了他一半问题:“我要去荥阳……”
他扬眉问:“一个人去?”
她又是一阵难过,低目道:“我与父亲走散了……”
他了然颔首,短暂沉默后他有建议:“正好,我也要去荥阳,若姑娘不介意,不妨同行。”
她略有些犹豫,抬首细细看他。近日的逃亡生活令她饱览了十一年中从未目睹过的众生相,逐渐明白不是每个人的接近都出自善意,她开始有提防的习惯。但是,他唇边的微笑带有友好的温度,眼睛也清澈而冷静,她在其中寻不见一丝浑浊意图。他清净、温和、明亮,仿若仲春季节洒落在纱窗上的晨曦,莫名地令她觉得愉悦与安心。
终于,她点了点头。
他伸左手扶她上马,自己并不与她同骑,仍以左手牵了缰绳,引马步行。鲁元留意到,他一直只用这一只手,右手则垂于身侧,一动不动。
一路同行,二人却甚少说话。他偶有问及她父亲情况,她未如实说,只称父亲是汉王麾下的部将,他也不追问,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但路过荷塘山溪,他会折荷叶盛水给她喝,途经乡野小店,他亦买食物请她吃。若换了其他陌生人,鲁元必不受其饮食,而他给的则不然,她一一接过,从不怀疑其中有异。
既是步行,速度便快不了,好在他们相遇处离荥阳已不远,到黄昏时即至荥阳城下。
“你父亲下榻于何处?”他问。
这一问她茫然不知,惟有摇头。
他思忖道:“你父亲既是汉王部将,应该会随汉王宿于城中驿馆,我送你去那里罢。”
于是二人入城朝驿馆走去。汉王召将士入荥阳的消息传出,大批难民亦随之前来,城中处处布满伤兵残将与衣衫褴褛沿街乞食的外地百姓,钱财耗尽又无计求生者常在道路两侧贩儿卖女,其中有一妇人说话带沛县口音,搂着一名约四五岁、头插草标的幼女跪地哭求于行人:“我一家三口逃难至此,夫君途中被楚兵砍伤,三日前不治身亡。我亦身染重疾,如今也快不行了,可怜余一小女无人抚养。但求诸位善心人施以援手,买了我女儿去,让她活下来,也容我借这点钱把夫君葬了。了此心愿,我便可以相从夫君于九泉之下。恩人大恩大德,来世我夫妻必结草相报!”
鲁元听她乡音即感亲切,闻她陈情愈发感伤同情,又见那妇人面色蜡黄,枯槁憔悴,果然是重病缠身的样子,心下更是难受。欲出手相助,但身上没有一文钱,亦无一件首饰,勒马停立许久,终于还是默默前行,但行不到两三步又频频回首观望,视那母女惨状,想起自己母亲,不禁双目莹然。
同行的男子看在眼里,却也一直未说话,待牵马带鲁元行过一条街,忽然和言对她说:“你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很快回来,左臂抱着方才那妇人所卖的女孩。
鲁元大喜:“你买下了她?”
他点头:“可惜我单身在外,无法照顾她,把她送给你罢。”
“不,公子容我暂借你的钱买下她,日后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鲁元道,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公子名讳……”
他却只笑笑:“本来要告诉你的,但你既要还钱,我就不想说了。”
鲁元脸一红,很想探他姓名身份,可又不知该如何追问。
他把女孩抱上马与鲁元同坐,那女孩虽十分幼小却很懂事,竟然不哭不闹,只依依目视后方,似在寻找母亲身影。
鲁元不免又心酸,搂着女孩迟疑道:“她母亲……”
他明白她所想,立即答:“抱歉,我救不了她,力所能及事不过是买她女儿助她葬夫而已。”
“你当然救不了她。”一侧忽有人现身,陡然插言道。
二人惊讶转首看,见此人高冠博带,作文士打扮,身材颀长,衔着笑意临风而立,爽朗清举,美如冠玉。
文士徐徐踱至公子面前,说:“天下无道,饿殍遍地,戎马生于郊。那妇人一家之灾源自国难,国难未除,即便你救得她一时,亦不能救一世;救得她一人,却未可救万民。欲兼济天下,必先平天下。公子贵家子,腰悬名剑,与其如女子态徘徊于市井,对一二流民施以微小恩惠,莫若多寻良机施展文韬武略,仗剑平天下。”
“仗剑平天下……”公子一触剑柄,轻叹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文士微微点头,朗然笑:“然,将欲废之,必固兴之。不以兵除兕虎,又岂能使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公子淡淡一笑,一揖作答:“多谢兄台提醒。谨受教。”
文士忽又摆首,道:“善者不辩,辩者不善。我今日是多管闲事了。”亦朝公子一揖还礼,再转向鲁元微微欠身,随即一笑,启步自鲁元马前经过,悠然远去。
这番话听得鲁元稀里糊涂,偷眼看公子,思量着如何请他略加解释,但他只牵马前行,眼帘半垂,一味沉默,并不看鲁元,鲁元也就无从开口。
转过几处街角,公子忽一指前方:“那里就是驿馆了。”
鲁元顺着望去,发现驿馆门前立有兵士,且停有一串马车,想是今日汉王车队抵达的缘故,人来人往颇热闹。再一看公子,鲁元顿时有些害羞,怕父亲或认识的人看见自己与他同行,多加询问,不敢就这样乘马前往,便轻声对公子说:“公子送我至此即可,我自己进去……”
他亦知她腼腆,有意避嫌,当即答应,先抱下马背上的小女孩,再伸双臂扶鲁元下马。
鲁元本不会骑马,下马时身体一斜,失去平衡,险些坠地,公子忙以手揽她,鲁元惊慌之下双手紧抓他手腕,握及他右腕时,他眼睑不由一颤,似有极大痛楚,但迅速恢复从容神色,稳稳地接鲁元着地。
“你右腕有伤罢?”鲁元立定后,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被垂下衣袖蔽住的右腕上,这样问他。
他漫不经心地答:“不碍事。”
“让我看看好么?”鲁元鼓足勇气再问。
这个要求令他微觉意外,但一瞬的犹豫后,他朝她伸出右手,左手缓拉右边衣袖,如她所请,让他的伤痕暴露于她目下。
那道伤疤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不美之处。应是多日前被兵刃砍伤,自肘至腕,斜斜地曳下,伤口极深,两侧肌肤向外翻卷结成的硬痂像一道褐黑色沟壑,触目惊心。方才被鲁元大力一抓,伤疤再裂,此刻正一滴滴渗出血来。
“日前与楚军作战……”他说了这几字,略作解释,手垂下,又欲以袖遮蔽伤痕。
鲁元却取出一方绣了两朵粉色花的白色丝帕,也不说话,拉过他右手就为他包扎。
这举动着实令他吃了一惊,手一动,但终究没缩回。她专注地为他包扎伤口,他便也专注地看她。
她扎好最后的结,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血不再渗出,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又是一阵心慌,急忙连退两步。
他又向她呈出微笑:“多谢姑娘。”
在他的注视下她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低首,看见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便牵起她手,想了想,低声对他道:“这女孩儿是你买的,能为她取个名字么?”
他点头应承,凝视系在右腕上的丝帕,认出她绣在帕角上的纹样是芍药花,略一沉吟,道:“将离,就叫她将离罢。”
“将离……”鲁元重复着琢磨。
“我的家乡有种风俗,友人将要离别时,会以芍药相赠,所以,芍药又名离草,将离。”他说,向她抬手,露出那一角芍药花,唇角微扬:“真巧。”
她怔怔地,飞霞扑面:“我不知道……”
他依然含笑:“我知道你不知道。”
他神情那么自然,倒使她愈显局促。匆匆地与他道别后,她牵着将离逃也似地朝驿馆快步走去,而他也久久目送,直到看见她被汉王的卫士接入驿馆。
驿馆内的夏侯婴听说鲁元已至,忙赶来迎接,说:“汉王现在馆中与众将议事。先前发现公主未归,汉王忧心如焚,已派兵卒往来路寻找,公主可曾遇见?”
鲁元摇头,他便又问:“那公主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鲁元踟躇半晌,因不惯说谎,最后还是将路遇不知名公子、同行归来之事告诉了夏侯婴。夏侯婴细问那公子形容衣冠,得知他戴的是高山冠后不禁诧异道:“高山冠原是齐王君冠,自秦以来须近臣谒者才可戴,而今年轻臣子能戴此冠者屈指可数,此人必是汉王熟识的……”
默思须臾,他又自言自语道:“今日陈平亦经此道入荥阳,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