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见了鲁元,脸上全然没有“忧心如焚”的痕迹,倒是连连怪鲁元不打招呼就擅自离开,又多添了这些麻烦。鲁元一径低头沉默不语,并不反驳。刘邦发现鲁元牵着的将离,便问这是何人,鲁元简单答说是路上买的小丫头,刘邦既没问她们是如何归来的也没问鲁元怎么有钱买婢女,只一皱眉:“这么小的丫头什么事都干不了,买来做甚?白白花这闲钱,真是败家!”
然后他不耐烦地摆手让戚姬带鲁元入内室,自己又继续召诸将议事。鲁元频频回顾,很想告诉父亲买将离的钱是别人所出,希望父亲有朝一日能为自己偿还,但刘邦看也没再看她一眼,鲁元不敢多话,也只好随戚姬入内,心下暗叹:滕公既说此人应是父亲熟识的,那以后也许会有再见的机会,若见了他又不能还将离之债,即便他并不介意,但自己有欠于他,终究无颜以对。
关于那公子的情况,她一无所知,除了当日听夏侯婴提及他可能是陈平。而陈平这个名字,在她暂居荥阳期间屡次听人提起,诸将大多对其颇不屑,偶尔谈及便一脸鄙夷,刘邦却似很欣赏他,常在晚膳后独召他议事,每每一谈便是通宵。
鲁元居于内室,按理说父亲召见谁一般不会知道,但陈平入见时就例外,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内室中的侍女会一下子全不见了,都纷纷跑至前厅附近窥看他。
有次侍女又跑去看陈平,归来时鲁元故作恼怒状,责问她们为何不在室内服侍。那些侍女也知鲁元为人随和,不会真的动怒,便也笑着解释:“公主恕罪,要怪只能怪陈都尉姿仪绝美,风度非凡,由不得人不爱看。下次他再来时,公主也随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鲁元听她们说得如此直白,不由脸一红,道:“他是何人我并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去看什么?”
立即便有一名侍女笑道:“他是美人、妙人、聪明人,如此人才世间罕有,多看一眼是一眼。”
鲁元犹豫半晌,毕竟还是好奇,问她们:“他到底是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为何父王会这般重视他?”
先前那位侍女便细细说来:“陈都尉原是阳武户牖人,曾被魏王咎封为太仆。当时他屡次以向魏王献策论天下大计,可惜魏王不听,后来又有人在魏王面前进谗言,说他是非,陈都尉不免忧虑,便不辞而别,转而投奔项王,得项王赐爵为卿。汉王夺取三秦后挥戈东进,殷王司马卬反楚归汉,项王就拜陈都尉为信武君,令他出击殷王。陈都尉智谋过人,很快使殷王投降,项王大喜之下嘉奖于他,拜为都尉,并赐金二十镒。但不久后汉王攻打殷王,殷王再次反楚,使汉王攻下殷地。项王大怒,就有了诛杀前次平定殷地将吏的意思,陈都尉知项王心思,当机立断,派人把封金和都尉官印送还项王,然后逃至脩武,经汉王部将魏无知引见,投靠了汉王。”
鲁元不解道:“但他此前于汉无功,何以一来父王便决定重用他?”
不待适才侍女开口,又有一女子接话道:“他刚到那天,汉王设宴赐食,再请他回舍休息。陈都尉却不走,对汉王说:‘臣为要事而来,要说的话不能留到明天。’汉王便留下他详谈,一聊之下竟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就问他:‘先生在楚任何官?’陈都尉说是都尉,于是汉王当天即拜他为都尉,还让他做参乘及典护官。”
鲁元听到这里不禁叹了叹气:“这官做得如此容易,难怪有人不服了。”
那侍女笑道:“就是呢。很多将领都不服,喋喋不休地抱怨:‘大王刚一得到这楚国亡卒,还未知其高下,居然就让他任参乘与大王同车而坐,而且还让他监管比他年长资深的将士!’不过这些话汉王听说了却没有理睬,仍很宠信陈都尉。”
另一女子暗想陈平风姿,又是一脸神往状:“其实论容貌,张良张子房面如好女子,也是极美的,可惜他太过严肃,在我们面前总是不苟言笑,距人于千里,毕竟不如陈都尉知情识趣,任何时候都潇洒自若,偶尔看见我们,还会对我们笑。”
她同伴啐道:“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公主还小,不明白的。”
那女子颇不满,反驳道:“怎会不明白?我像她这般大时可也知道谁美谁丑了。”言罢笑问鲁元:“公主,下次随我们去看罢?”
鲁元忙侧首,低低道:“我不去。”
众侍女见她含羞窘迫的模样,又都暗笑开来,继续议论陈平之美。鲁元从她们言语中感知的陈平是聪颖、明智、识时务、懂变通而又能言善道的,但他是曾送她归来的公子么?侍女交相称颂的陈都尉似乎很难与她心中那温润如玉的形象融合。
在这些女子目中陈平宛若神人,但在汉将看来则不然,这期间陈平未立有大功,诸将便更频繁地在刘邦面前攻讦他。某日刘邦与家眷在后院共进午膳,不时停箸,状甚烦闷,戚姬问其缘故,他长叹一声,道:“周勃、灌婴说了陈平许多短处,我想想,也觉得此人人品的确不佳。”
戚姬微笑问:“他们说陈平坏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何大王今日才觉陈平不妥?”
刘邦道:“他们跟我说,陈平虽然相貌甚美,却不过空有其表,未必真有才能,归汉以来并无功绩。而且陈平在家时就不知检点,曾与他嫂子有私通之事,后来事魏王不得好处,就逃去归楚,不合意,又再逃来归汉。如今得监汉军,又接受诸将贿赂,送金多者他就善待之,对送金少者他便黑口黑面。我找了几个人问了问,均说陈平确有收受贿赂之事,实是个不堪重用的反覆乱臣,都劝我罢了他的官。”
见天气炎热,刘邦头颈泛红,戚姬便也搁箸,漫取蒲扇为他扇风,又问:“那大王决定弃用他么?”
“正想着呢,”刘邦揉着额角说:“当初陈平是魏无知举荐的,昨日我把他召来痛骂,哪知这家伙倒有道理,跟我好一阵狡辩。”
“哦?”戚姬好奇道:“他是如何狡辩的?”
“他说……”刘邦一时兴起,躬身缩首,学魏无知恭谨细语的模样道:“‘我为大王推荐的是陈平的才能,而如今大王跟我讨论的是陈平的品行。假使有这么个人,具备尾生、孝己那样的人品,但却没有谋略上的才能,对胜负之数无益,大王又哪有工夫用呢?而今楚、汉对峙,我推荐擅以奇谋制胜之士,关键是看他的计谋是否对国家有利,就算他确有私通嫂子、收受贿赂的事,又跟其谋略才能何干?为何要疑而不用?’”
戚姬轻笑出声:“他这番话虽是狡辩,但似乎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若真要论人品,纵览大王麾下将士,只怕没几人能说好呢。”
刘邦亦嘿嘿一笑:“那倒也是。樊哙以前是屠狗的,偷鸡摸狗的事也曾顺便做过;韩信少时贫而无行,整日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对陈平不满的周勃、灌婴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周勃当年以织蚕薄为生,为了几个小钱,连为人吹箫给丧事这种俳优之事也干;灌婴在睢阳贩缯时更是个奸商,童叟皆欺是常事。而今正是用人之际,若陈平真有才,为他人几句闲言便弃用也甚为可惜,只不知他是否真是个值得我不顾众人非议全力去保的人才。”
“大王就为这烦恼?”戚姬有条不紊地摇着扇子,建议道:“大王不妨把陈平召来,当面质问他盗嫂、受金之事,看他反应便知此人值不值得保了。”
刘邦想了想,忽地喜而拍掌:“好!这法子不错。”一掐戚姬脸颊,又笑道:“你这小脑袋时不时能为我想出些好点子,不枉我疼你。”
戚姬含嗔避开,拾箸夹起一片羊肉送入刘邦口中,与他目光相触又微露笑意,清眸一转,流光潋滟。
当晚刘邦召陈平入见,后院侍女得讯又纷纷趋近前厅,鲁元踟躇半晌,终耐不住好奇,也朝彼处略移了几步。服侍她的侍女看见,一壁掩口笑着一壁拉她过来,隐于厅外一侧。须臾,那侍女悚然站直,扶着廊柱前倾探首,轻碰鲁元:“他来了!”
鲁元望向她目示处,见一头戴进贤冠、身着褒衣大袑的男子出现在院落门前,昂首阔步入内,衣身宽松,大袖翩翩,行走间姿态飘如游云。
有女子大胆上前,口唤“陈都尉”对他施礼,他亦转首一顾,微侧着头含笑略略欠身,步履却未因此停留,依然从容前行,遗那获他一笑的女子刹那喜悦。女子痴痴立于原地,噙着浅笑神思恍惚,如沐初春杏花雨。
这一近处转首,令鲁元看清了他面容。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莫名的释然——这风姿卓然的陈平原来是她入荥阳当日遇见的文士,而不是……他。
不自觉地,她唇角淡淡上扬,倒令她身边侍女误会了:“见了陈都尉,才知我们所言不虚罢?来,来,要听他说话得走近些。”
不待鲁元反应,她已把她拉至厅外窗边,侧耳听已入内的陈平言谈。
厅中的刘邦先随意与陈平寒暄几句,尔后旁敲侧击地问陈平可曾听见近日涉及到他的流言,陈平摆首,朗声道:“臣一向不听流言蜚语。不过如今大王亲自询问,想必是欲求证于臣。既如此,大王不妨直言。”
刘邦笑着走下主席,拍拍陈平肩,道:“寡人并非不相信都尉,实是流言恶毒,若不及时澄清,恐有损都尉声誉,所以才请都尉来,向寡人道出实情,日后寡人自会当着众人还你公道。”
陈平也微笑,躬身道:“大王但问无妨,臣保证,决不应以半句虚言。”
刘邦点点头,负手在陈平面前来回踱步数遍,才缓缓道:“有人说,都尉居于家乡时,曾与大嫂……私通?”
“私通?!”陈平陡然睁目,无比惊讶:“与大嫂?”
刘邦见他反应忙道:“是流言,谣言……”又试探着问:“并无此事罢?”
陈平一摆手:“绝无此事!我那大嫂是个鄙陋村姑,见识浅薄。当年我忙于游学,未与兄长一同耕田养家,大嫂便不乐意,向兄长抱怨说:‘有叔如此,不如无有。’口舌弃,离亲也,犯了‘七去’之条,我兄长因此把她休了。试问如此蠢妇,臣岂会为之动心,与之私通?这种谣言,于我是莫大侮辱!”
刘邦喜道:“甚是,甚是!都尉这般人才,岂会看上寻常村妇?何况你嫂子又是这样的人,竟还有人谣传你盗嫂,简直荒谬!寡人明日便去找出造这谣言的人,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盗嫂……”陈平低吟着这二字,忽地一笑:“不过,若只说我盗嫂,似乎倒也没错。”
刘邦愕然。陈平直视他,笑意若隐若现:“我盗的是小嫂,不是大嫂。”
刘邦一时无语,陈平便继续说:“我兄长休了大嫂后,又续娶一妻,此女年岁小过我,因此我称她为小嫂。她性情温良,容貌娴美,我心慕之,她有所感,投我以木桃,我亦报之以琼瑶……”
刘邦只得嘿然笑:“如此说来,盗嫂一事为实……”
陈平却摇头:“是盗亦非盗。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与小嫂往来,发乎情,止乎礼,是通情而非通奸。我也无意深陷,此后自娶家室,又离家远行,已经数年未见到她了。”
“原来如此!”刘邦释怀,不由一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等风流事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这点都尉大可放心,说你闲话的人当年做的事或许还猛过你呢,下次若再说,寡人替你给他们一大耳刮子!”
陈平悠悠一笑致谢,又道:“除了盗嫂,他们的闲话可还有别的?”
“唔……”刘邦敛去笑意,皱眉道:“还有人说你收受贿赂,平日待诸将态度全看他们送你黄金多少,且胃口不小,低于一镒金你是瞧不上眼的……”
“岂有此理!”陈平未听他说完便出声打断,状甚愤愤不平:“说我因一镒金就收受贿赂,这不是把我当没见过世面的乞丐么?”
“寡人已经呵斥过他们了。”刘邦随即笑对陈平道:“寡人相信都尉,都尉品性高洁,绝不会为区区一镒金折腰。”
“知我者汉王也!”陈平一叹,略顿了顿,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我是三镒金起收。”
此言一出,室外偷听的使女们皆忍俊不禁、相顾而笑,却又不敢出声,竭力捂着嘴,身体轻颤,强忍笑意。鲁元一直颇拘谨,听到这里也不由莞尔,又怕人看见,低眉敛目,引袖遮口。
刘邦啼笑皆非,转身坐下,挥袖一指陈平,连连摇头:“你你你……叫我说什么是好?君子爱财无何厚非,但也要取之有道。先生你事奉魏王不合意,转而事楚又离开,如今又与我交游共事,因此对你有成见的人不少,你竟还这样……不拘小节,接受赂金,让人抓住把柄。传言非虚,难道你就不怕一向信任你的人多心么?”
陈平一扫之前戏谑不羁之色,肃然立,徐徐除冠,上前搁在刘邦面前案上,再退后深深一揖,正色道:“臣之前事奉魏王,魏王不肯用臣的策略,所以臣才转而投楚。项王也不信任臣,他所重用的人,不是他项家宗族,就是他妻子的兄弟,虽有奇士也不能用。臣听闻汉王能用人,故而归顺于大王。臣来时未带项王所赐金帛,完全身无一物,在此若不接受别人赠金便无钱可使。若臣的策略真可采用,愿大王用之,一旦有效,其价值或可胜过黄金千万;若大王认为策略一无是处不值得用,那么臣所收的黄金都还在,臣会封好上交,并辞去官职,但求大王允许臣仍旧裸身带这把骸骨还归乡里。”
言毕复深施一礼,也不待刘邦回答,低首后退数步至近门处,施施然转身,迈步出门。
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从后牵住了仍在静观的鲁元的手,她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弟弟刘盈。他头发蓬乱,泪眼惺忪,额头上有个青紫的包,带着哭音对她说:“姐姐,我醒来,找不到你……”
鲁元见他额头上有伤又是一惊,也顾不得多想,忙牵刘盈到廊前有灯笼处,就着灯光一面查看他伤势一面问:“怎么伤的?”
刘盈答道:“刚才我跑来找你,在路上摔了一跤。”
侍女们见状也纷纷过来探问,往外走的陈平听见声音,稍止步,回首看。鲁元彼时转眸,正与他目光相触,见他盯着自己看,就微微一愣。
陈平凝视她良久,忽又如上次别时那样朝她徐徐欠身,含笑的目中略有内容,鲁元顿时意识到他已认出了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一牵刘盈,匆匆朝内院走,以避过他注视的目光。
陈平这番话倒似使得刘邦心情甚好,是夜鲁元隐隐听见共处内院的父亲与戚姬议论此事,具体言语听不大真切,但闻刘邦大笑声一阵阵传来,直至夜阑。
翌日,刘邦召陈平与诸将入见,当众厚赐陈平黄金,并拜为护军中尉。诸将多面露不满之色,周勃、灌婴忍不住出列,欲进言,但刘邦展臂一摆,即时止住了他们,扫视众人,问:“项王兵力声势胜我千百倍,但寡人却与他对抗许久而不输,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诸将面面相觑,后齐齐躬身,道:“大王英明神武……”
刘邦哈哈一笑:“拍马屁的话虽然寡人都爱听,但也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哄我的。寡人你们也知道,其实没什么本事,若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寡人比不上子房;若论守国安民、筹划粮饷,寡人不及萧何;若论指挥百万大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寡人更难以与韩信相较。可寡人的长处就在于,看出他们是今世人杰,便能重用,一旦用了就不无谓猜疑,令他们各尽其能,辅我破敌平天下。而项羽就错在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任人唯亲,且生性多疑,才迫使他身边能人相继弃他而去,如今值得一提的谋士仅一个范增而已。所以,只要照此下去,不出三五年,寡人必然会把他打得死无葬身之地。”
诸将唯唯称是。刘邦又道:“寡人还有个优点:舍得给能人好处。不像项羽,打了胜仗不给部下记功,得了土地也不分一点给功臣。寡人厚待陈平,是看中他的能耐,不服者可与寡人打赌,寡人押他一年之内即会为寡人立下大功,若否,寡人把今日赐与他的黄金翻番赔给你们。另外,寡人再给你们一个承诺:你们为寡人攻城拔寨,寡人自会论功行赏,这些城邑是谁打下的就封给谁,要想封王列侯,就自己去取。”
诸将闻言喜形于色,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点头,显然对刘邦的悬赏大感满意,刘邦双手一按,示意众人噤声,再冷了面色,加重语气:“但,此后不得再私下议论攻讦寡人重用封赏之人,若有人再犯,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