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记

作者:树下野狐

    雷神笑声轰然回荡,豪气干云。

    木族群雄心中大震,热血冲涌,纷纷叫道:“不错!木族儿郎宁可站着死,焉能跪着生!你们这些妖魔宵小,设计陷害陛下,烂木***不想活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怒骂如潮,一些性情火暴的,更是摩拳擦掌,只等雷神一声令下,便与这帮尸魔杀个鱼死网破。倒是那些长老、贵侯神色犹疑,踌躇难决,纷纷将朝文熙俊望去。

    文熙俊微一沉吟,沉声道:“雷神所言极是。我族以苍松为国树,不畏霜雪,宁折不弯,族民亦复如是。若让天下人知道我等屈从僵鬼胁迫,就算苟全性命,他日又如何在大荒立足?”

    众长老、贵侯对望片刻,纷纷点头。雷神在族中威望原本便已极高,一呼百应,加之现在司族长老又首肯附和,纵然有人心存异议,也不敢明言反对。

    冰夷等人面色微变,魅魂哑声狂笑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他们既一心寻死,主公又何需与他们多言!”横吹骨笛,凄厉破云。

    木魑、火魍、土魉、金魁四大神君随之吹奏魔乐,阴森惨厉。万鬼齐哭,鸟兽啸吼,潮水似的朝着群雄围涌收拢,战势一触即发。

    晏紫苏低声道:“呆子,这些僵鬼呼她‘主公’,在鬼国中的地位自然不低。先发制人,擒贼擒王,只要将她拿下,这些妖魔就得老老实实地听话啦。”

    见他依旧怔怔凝视着冰夷,充耳不闻,晏紫苏心下大恼,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臭小子,见了你的老姘头,就这般魂不守舍?连杀父之仇也不想报了么?”蓦地重重一口咬在他有左耳上,蚩尤促不及防,“哎哟”痛呼失声。

    晏紫苏“哼”了一声,轻轻地舔舐着他地耳垂,呵气如兰,柔声道:“知道疼了吧?再不听我的话,就将你耳朵咬下来。”

    火焰冲舞,魔影憧憧,四周剑拔弩张,没人注意到他们意在打情骂俏。文熙俊朗声道:“陛下不在,暂由雷神代掌青帝之位。巫始神上,即刻拜苍天,行‘血祭’。”

    一个碧衣高帽的长须老者应声出列,朝东拜倒,连叩九头。口中念念有辞,从怀中取出一柄青铁匕道,划破手指,将鲜血滴入寸许来高的青铜鼎中。木族群雄拔刀齐声欢呼。

    此人正是木族中地位仅次于木神句芒的大巫祝始鸩,新任青帝登基之前,必须由木神拜天请意,祭以血礼。再由青帝将鼎中鲜血饮尽,表示得苍天所授,行掌王令。句芒既亡,便由始鸩代行其职。

    雷神大步走到青铜鼎前,拱手高声道:“多谢列位抬爱。陛下尚在,雷某何德何能,岂敢妄夺青帝之位?只是情势危急,事关本族兴衰,雷某责无旁贷。等到驱除妖魔之后,必当恭迎陛下,重奉臣职。”

    伏地朝东三拜,举起青铜小鼎,将鲜血一饮而尽。木族士气大振,又爆起如潮欢呼。

    晏紫苏秋波扫处,暼见那青铜小鼎内壁闪烁着水、淡紫光泽,心中一凛,失声道:“糟了……”

    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一阵凄厉高亢的巴乌蛮笛,汹汹激越,“当”地一声,铜鼎坠地,雷神周身簌簌剧震,双手掐住咽喉,踉跄前冲,脸色黑紫,喉中发出“赫赫”的怪声,黄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欢呼声陡然顿止,群雄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茫然不知所措。始鸩骇然道:“神上,你……你怎么了?”大步上前将他扶住。

    雷神目中惊骇、狂怒、痛楚……神色交杂,张大口,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越来越紫,“仆仆”连声,额头、双颊、手臂……突然鼓起许多小包,起伏波动,象是虫子在皮肤上蠕行一般。

    蛮笛高奏,悠扬婉转,一个彩衣霞带的美人骑着一只三头六脚的怪鸟,翩然盘旋于空,悠扬地吹奏着一管巴乌,满头转发盘结,细辫飞舞,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象牙色地肌肤光洁如玉,细眼弯弯,秋波含笑,娇媚之中,又带着说不出的阴冷煞气。

    “火仇仙子!”

    群雄轰然,蚩尤心下大凛,才知雷神必是中了这妖女的蛊毒。但以雷神的盖世修为,纵使淳于昱蛊术无双,又怎能欺近其周遭、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毒下蛊?

    魅魂等人纵声狂笑,那些尸魔也跟着发出比哭还要难听的桀桀笑声。冰夷冷冷道:“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雷神右手卡着咽喉,肌肤鼓舞,汗珠滚滚,痛楚已极,左手颤抖地攀扶在始鸩肩膀上。始鸩脸色一沉,大袖翻卷,手中赫然多了那柄青铁匕首,闪电似地扎入他后心!

    鲜血激射,众人失声惊呼,还不等回过神来,始鸩身形如鬼魅飘飞,双掌碧光爆舞,又狂风暴雨似地接连猛击在雷神背部九大要穴上。

    “嘭嘭”连声,雷神乌血狂喷,重重地飞撞在旁侧崖石上,登时将那坚岩撞得粉碎。

    蚩尤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你!”这几记“裂地竹”气势万钧,正是那是在鬼国地底,青木鬼王与自己缠斗时所使的招式。想不到这请寡言沉稳的木族大巫祝竟然是青木鬼王!

    群雄震骇无声,始鸩傲然斜睨,嘴角勾起一丝狞笑,淡淡道:“帝由天择。雷神上,你喝了我的血,苍天却不让你登位,怪不得我。”

    晏紫苏高声道:“老贼叛族犯上,还敢妖言惑众!你在自己血里下了尸蛊虫卵,雷神坦荡磊落,自然不会起疑,但你用这等卑劣阴毒地伎俩,还转托神意,也不怕遭天谴么?”

    火仇仙子放下巴乌,格格笑道:“晏国主果然识见过人。不错,青木鬼王血中的确有本仙子独门密豢的‘七魂虫卵’。不过,苍天兴我鬼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雷神若识时务,又怎会受此苦楚?青木鬼王说的又有什么错么?”

    木族群雄骇怒已极,马司南戟指喝道:“始鸩老贼!枉你身为本族巫祝,意行此逆天不道的大罪,有何颜面见木族列祖列宗……”

    话音未落,始鸩大袖挥卷,碧光冲爆,一道气刀已凌空怒斩到他面门,马司南下意识地挥刀格挡,“轰”的一声,铜刀断碎四射,他惨叫着翻身飞跌,鲜血飞溅,意已被削去半边脸容,疼得晕死过去。

    始鸩收袖森然道:“还有谁自觉有头有脸地,只管上来一试。”

    众人大骇,马司南虽算不上族中顶尖高手,但至少也有仙级修为,意连这厮一招也抵挡不住。以他这记气刀来看,意已近小神之境,青帝、圣女受困,句芒、奢比已亡,雷神又中蛊重伤,眼下能勉强与他一较短长的嶉有文熙俊与折丹二人了!

    蚩尤怒火中烧,正欲插手上前,雷神忽然踉跄起身,昂首纵声狂吼。

    众人脑中轰然一震,始鸩“哇”的一声,鲜血狂喷,站立不稳,靠他最近的数十个尸魔更如被狂风刮卷,陡然冲天后翻,围立在后的众尸鬼、凶兽亦东倒本歪,层层叠叠地踉跄后跌,乱作一团。

    冰夷面色陡变,叱道:“杀了他,别让他化作兽身!”

    魑、魅、魍、魉、魁五神君骨笛齐奏,和火仇仙子的巴乌一齐汹汹响彻,漫天凶禽尖啸俯冲,兽吼狂奔,万千尸魔践踏着蛇群,潮水似的朝雷神冲去。

    雷神皮肤“仆仆”炸破,黑血飞溅,扭曲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蛊虫,就连眼眶里也溢出两行黑紫的淤血,神色痛楚而又狰狞,但却巍然如铁塔,白发飞舞,昂首狂啸,凛凛如天神。

    声浪滚滚如惊雷,在众人耳边层叠炸爆,晏紫苏气血翻涌,急忙捂上双耳。

    木族群雄纷纷盘坐在地,塞耳调息,不敢有片刻分神。

    远远望去,隐隐可见一圈圈碧绿的光弧从他四周荡漾,冲涌上前的尸魔、凶兽方一靠近,被那气浪光弧扫中,顿时翻身飞跌,或被撞得平空飞起,或被后方奔冲的凶兽践踏嘶咬,凄号不绝。

    那些凶禽、毒蛇凌空冲舞,被声浪扫中,更是断羽纷扬,血肉飞炸。顷刻间,雷神周围便堆积了厚厚一重鸟尸兽骸,无数尸蛊从中弹射四飞,被光弧劈荡,亦立即化作簌簌齑粉,腥臭扑鼻。

    雷泽一战,蚩尤未曾亲眼目睹,几次听拓拔野述说雷神之威,热血如沸,恨不能与之并肩而战。此刻身临其境,眼见他重伤之下意仍剽悍若此,单以“风雷吼”便已杀得众尸魔妖兽人仰马翻,更是血脉贲张,豪情激涌。

    就连那素不服人的夸父,看到此人无需动手,便震杀这么多毒蛇鳞虫,也不免瞠目结舌,啧啧称羡。

    人群之中,始鸩见雷神面目狰狞,双眼怒火喷薄地凝视着自己,心下大惧,忍不住往后退去。

    他刚一踏步,雷神振臂怒吼,突然狂飙似的奔掠冲来,碧光爆舞,青铜八角锤破空呼啸,以开天裂地之势朝他迎面飞撞。

    始鸩大骇,随手抓起身边的尸鬼,接二连三地朝他抛去,被铜锤气浪扫中,顿时骨肉横飞,轰然炸三。霎时间狂风怒卷。雷神锤业已迫在眉睫。仓促间鼓舞手刀,奋力格挡,还不等成形,便已被其气浪撞碎,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巴乌、骨笛高攀破云,雷神只觉周身撕裂,头颅欲炸,无数个妖邪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里喧嚣呐喊,丹田内徒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从半空踉跄摔落,雷神锤青光怒舞,将十余名尸鬼扫得四炸迸飞,“嘭”地重重砸入始鸩身前丈余处,登时轰出一个深坑来。

    始鸩惊魂未定,这才发觉自己两腿酸软,连一步也迈不开来了。雷神虽然虎落平阳,但平素积威犹在,见他摔落在地,竟也不敢上前冒险一击。

    骨笛徒然低徊转折,阴邪沉郁,四周尸鬼嗷嗷怪叫,朝雷神围冲而去。还不等近身,雷神奋起神威,铜锤狂扫回荡,登时将几十个僵尸撞成肉泥,后面的尸魔亦随之踉跄倒地,如潮涌退。

    他浑身剧痛,神智狂乱,眼前血红一片,影影绰绰已经瞧不分明了,挣扎着爬起身。挺直身躯,昂然环视四周。

    火光冲天闪耀,他的脸上、身上到处爬满了蛊虫,鲜血淋漓。双眼翻白,血泪斑斑。背心的匕首随着他的呼吸而急剧起伏,但举手投足竟仍神威凛凛,被他眼白扫到,那些尸鬼、凶兽竟都不由自主地朝后低吼退缩。

    木族群雄却象是被眼前惨烈的战况震呆了,或悲怒,或骇异,或恐惧,全都如泥人石柱似的动也不动。竟没有一人醒过神来,上前相助。

    冰夷冷冷道:“他心脉已断,奇经八脉伤毁过半,你丸宫也被尸蛊所据``````半个时辰内,就算不力竭而死,也会神智狂乱而亡。列位是想步他后尘。变作我们的尸魔鬼奴呢,还是冰释前嫌,作我们的盟友?”

    木族群雄面面相觑,斗志大馁,“当”地一声,也不知谁手中一松,长刀率先掉地。接着“丁零当啷”之声大作。许多人纷纷抛去手中的兵器,就连韩雁、无相稍一迟疑,也将青铁盘龙棍与长生葫芦丢落在地。

    三千余人中,竟有两千不战而降,剩下的一千人犹疑不决,惟有折丹等寥寥十几人戟指怒骂,誓死一战。

    蚩尤怒火沸腾。纵声大笑道:“蚩尤自小便听先父说过,天下最为勇猛忠烈的战士便是木族男儿。梅木神断臂杀玄龟,羽青帝孤身斗六龙,就连一介匹夫周瑶也敢率领三百壮士死战水妖。青木旗下,自古只有砍断地头,没有跪下的膝!想不到事过境迁,三千里河山。剩下竟全都是贪生怕死、表里不一的虚伪鼠辈!”

    他枉笑声如晴空雷霆,一字字地打在木族群雄心头,众人脸色时而惨白,时而通红,默默不语。其中不少能言善辩之人,被他这般迎头怒骂,羞愧难当,竟找不出半句推脱自辩之辞。

    蚩尤昂首睥睨,冷笑道:“幸亏拜灵感仰所赐,先父三十五年前便率领蜃楼城英豪出木族,否则我蚩尤堂堂大好男儿,竟要与你们这些懦夫为伍!”

    顿了顿,喝道:“疯猴子,你我再来一场比赛,看看究竟谁杀的僵鬼更多!”再不看木族众人一眼,纵声呼啸,高举苗刀,御鸟朝着雷神猛冲而下,青光轰然怒扫,登时将十余名僵尸斩为粉碎。

    夸父一听又有比赛,大喜过望,叫道:“臭小子,这回谁使诈耍奸,谁教师烂木蘑菇!”撕下衣帛,将双眼绑得严严实实,哇哇大叫着骑鸟俯冲,双掌气浪横飞,将尸鬼、凶兽随手抓起,漫天抛舞。

    木族群雄五味交杂,怔怔不语,这两人一个是六百年前与青帝纠缠不清的乱臣,一个是三十五年前被逐出本邦的叛将,偏偏临到木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竟是他们在动荒儿郎地尊严浴血死战!

    折丹热血如沸,大步奔出,叫道:“蚩尤小子,我折丹错看了你!从今往后,谁在敢说你一个是非,折丹第一个杀了他给你请罪!”冲天掠起,日月双轮轰然怒舞,紧随三人,朝着众尸魔杀去。

    喝道:“是青木男儿的,就随我来!”奋不顾身地杀入敌阵。

    先前摇摆不定的千余人如梦清醒,士气大振,怒吼着操刀冲上。余下的木族群毫面面相觑,稍一迟疑,亦纷纷拾起兵器,尽随其后。

    韩雁、无相等数百贵侯、长老纷纷朝文熙俊望去,文熙俊脸色苍白,又是惊愕又是羞愧,半晌才惨笑道:“好一个乔羽!我们枉为栋梁权贵,胆识气量竟比不上你教出的黄毛小儿!三十五年前你败给我,三十五年后,文某败给你了。”

    火光冲舞,杀声震天,蚩尤、夸父已冲入尸鬼阵心,一前一后将雷神护住,碧光气浪如枉潮涌澎湃,四方冲涌而上的僵鬼、妖兽刚一靠近,立即血肉横飞,凄号惨烈。

    雷神眼中倏地淌出两行血泪,喃喃道:“多谢!”身躯一晃,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如山岳崩倾,坐倒在地。

    宴紫苏从太阳乌上跃下,奔到他身边,见他眼白翻动,神志涣散,知其大限已到,心中莫名地一阵难过,低声道:“雷神上,紫苏当日害你家破人亡,虽非我愿,却罪责难脱。等我治好你身上地蛊毒,再来找我算帐便是。”

    雷神微微一笑,摇头道:“人生离和聚散,谁能逃过生死二字?雷某纵横天下百余年,快意恩仇,姿情爱恨,早已不枉此生。当日雷泽一战,已将背叛我的小人诛杀,可惜今日~~~~~~今日却再无力杀始鸩这狗贼~~~~~~”

    鲜血从他后心汩汩流出,声音越来越低,仰望夜穹,黑云翻腾,万鸟飞翔,渐渐地幻化成宁姬的如花笑靥,心中一阵安宁喜悦,喘着气,蚊吟似的轻声笑道:“宁姬,宁姬,我来找你了~~~~~~”笑容凝结,终于再也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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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绚光鼓舞,气浪奔腾,拓拔野四人盘坐在翻天印下,虽有两仪钟支撑,暂无大碍,却仍被那万钧重压镇得气血翻腾,呼吸不畅。

    青帝将空桑仙子横放在膝头,双掌抵在她任脉两端,将真气绵绵不绝地输入。她体内经脉已被广成子的独门炎气灼损,五脏六腑亦受伤极重,昏迷不醒,饶是他真七雄浑强沛,竟也不能尽数修复。

    只听广成子在上方哈哈大笑答:“生不能同房,死终可共穴。灵感仰呀灵感仰,你当怎么谢我这媒人才是?”

    “住口!”青帝纵声大喝,心中悲怒已极,恨不能从石印底部冲出,与他一决生死。但那神印压力大歌难以想象,两仪钟周遭五尺开外,草木沙砾都已被压得粉碎,紧紧贴入地底,想要穿过数十丈的距离,冲出印底,实是难于登天。

    拓拔野沉声道:“他想激得你心浮气躁,自乱阵脚,你这般生气,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青帝心中一凛,但想到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教训自己,怒火更甚,森然道:“拓拔小子,你不是有回光三宝么?将回光诀拿给人参详参详,自然就能离开此地了!”右手碧光怒卷,径直朝他怀中扫去。

    拓拔野下意识地翻掌格挡,“当!”气浪四炸,冲撞在两仪钟上,铜钟锉然长鸣,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乱响。

    “陛下!”姑射仙子翩然挡在两人中间,淡淡道,“眼下我们生死一线,理当同舟共济才是。你与拓拔太子有何恩怨,不如等出了此地,明夜孤照峰上再行了结。”

    青帝冷笑一声,正欲说话,“砰”地一声闷响,石印微微一沉,两仪钟竟生生往下陷落了半分,气浪鼓舞。

    众人一凛,又听广成子笑道:“这座九丁峰够不够沉?若嫌不够,附近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我再移几座来助助兴。”

    青帝对境内山川湖泊再也熟悉不过,九丁峰乃市附近岳山主峰,高陡险峻,听他这般说,忍不住怒笑道:“鲲鱼打喷嚏,好大的口气!你有这等本领,不如将岳山群峰全部移来便是!”

    广成子笑道:“陛下有令,岂感不从?少安毋躁。”再无声响。

    风声猎猎,四下寂然。众人凝神聆听,过了半晌,又听“轰”的一声巨响,翻天印徒然又是一沉,压力骤增,两仪钟叮叮激响,又朝地下陷落了几分。

    青帝面色微变,长袖一挥,碧光如大浪铺卷,直冲出百丈开外,翠光闪耀,凝气为镜,遥遥照向半空。

    只见神印夹在山壑两壁之间,塞得严严实实,而神印顶端,一座百丈来高的石峰矗然巍立;在其顶颠,赫然又压着一座两百丈高的山峰,高高地超过两壑群山,在狂风里微微晃动。

    广成子凌空凝立,衣袂鼓舞,十指变幻出奇怪指诀,念念有辞,又听远处一阵轰然闷响,十余里外的山岭猛烈震动,峭壁上陡然迸开一道裂缝,山石滚滚崩落,“嘭嘭”连声,烟尘滚舞,那座尖峰生生断裂腾空,徐徐朝此处移来。

    姑射仙子妙目圆睁,惊愕不已,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有如此神通。就连青帝亦凛然震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拓拔野惊怒交加,想起“五行谱”上曾记载金族一种至高法术,可以截岭成峰,移山填海,自古以来修成此术的人寥寥无几,当今天下,据说只有金神石夷勉强达到此境。想不到这广成子竟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将三座高峭险峻的山峰转移到翻天印上!

    两仪钟虽然颇具神力,但至多也只能顶住翻天印的压力,若此人真将附近山岳一座座地移来,他们迟早要连同神钟,被压成酱泥。

    三人面面相觑,寒意大起。空桑仙子忽然“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瞧见青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低声道:“这是在哪里?”

    青帝大喜,道:“你别说话,凝神调息。”顾不得其他,重新将双掌抵在她任脉上,绵绵输气。

    轰然连震,气浪奔涌,石印朝下接连沉落,竟冲了半尺有余。两仪钟边缘已深深嵌入地底,石印底部距离众人头顶已不过六尺的距离了,呼吸窒堵。衣裳猎猎卷舞,贴着大地波浪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动,失声道:“有了!”传音道:“我们不能上,却未必不能下!大家齐心合力,真气相加,以天元逆刃破土而下,再借助这翻天印的压力,必可遁地离开这里。”

    众人精神大振,当下环绕铜钟凝神盘坐,青帝将手掌抵在姑射仙子后心。姑射仙子则将双掌抵在拓拔野的后背,次第将真气传入他体内。

    拓拔野依循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顺序,将二人输入的真气在经脉内循环相激相生,化作强沛无比的白金真气,滚滚冲入天元逆刃中。低喝一声,蓦地一式“裂地诀”疾刺而下。

    “呯!”

    神兵没柄,石地陡然龟裂,被上方石印气浪一压,更是四炸迸飞开来,现出一个大坑,两仪钟连带四人朝下一沉,陷落了半丈有余。

    广成子“咦”了一声,笑道:“想遁地逃跑?哪有这般容易!拓拔小子,你那姓姬的好兄弟当日在皮母地丘没能用息壤将你封死,今日我便让你再尝尝这‘混沌天土’的威力!”

    话音未落,黑光冲涌,轰隆连声,一蓬泥土簌簌纷落,被狂风兜卷,陡然膨胀迸鼓,瞬息间便涨大了千万倍,沿着石印边缘缝隙,飞瀑流沙似地冲涌而下!

    众人大骇,这厮究竟从哪盗得的“息壤”?一旦息壤漫过石印底部,迎风凝结,势必将他们生生活埋!

    拓拔野思绪飞转,喝道:“都藏到钟里去!”奋起神力,天元逆刃银光爆舞,在两仪钟边缘轰然劈开一道裂缝,拽着姑射仙子翻身滚入。青帝亦抱紧空桑仙子,贴地冲入铜钟。

    “当!”“当!”“当!”

    息壤如狂潮怒浪,四面八方围涌掀卷而来,次第猛撞在铜钟上,震得四人气血如炸,头晕目眩。

    神土涌入铜钟边缘缝隙,朝内轰然鼓涌。拓拔野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掌朝下一压,狂风怒舞,气浪奔腾,“仆仆”连声,息壤刹那间便凝结为黑油油的坚岩,将四人牢牢密封于两仪钟内。

    四人挤在钟内,肌肤相贴,惊魂甫定,只听广成子的声音细如游丝地从钟外传来:“同棺共穴,送‘钟’合葬。妙极妙极!铜钟内的空气至多只够你们活上半个时辰,时日无多,可别贻误了这大好春光……”

    声音越来越细,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四人凝神聆听,除了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别无可闻。四周尽是死一般的黑暗与沉寂。

    青帝惊怒恼恨,大喝一声,极光气刀朝着下方雷霆电斩,绚光激爆,轰然巨震,反弹的气浪震得众人肌肤如烧,剧疼难忍,下方的息壤凝土却仍纹丝不动。

    这神土一旦凝结,果然比玄冰铁还要钢硬,以他这霸烈无双的天下第一气刀,竟也不能凿出丝毫缝隙。

    空桑仙子突然格格轻笑起来,低声道:“我六岁之时,生平第一次想到死,心底好生害怕。从那时起,每夜临睡之时,就总难免会想,将来我空间会死在何处,怎生死法。想不到竟是……竟是如此……”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中腥甜温热,似是喷出了许多鲜血。

    姑射仙子失声道:“姑姑!”

    青帝心中剧痛如绞,咬牙道:“你不会死!我决不会让你死!”扣住她的脉门,重又将真气丝丝输入。

    空桑仙子嫣然一笑,柔声道:“傻瓜,普天之下又有谁会长生不死?我活了两百多岁,也早该够啦。”顿了顿,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两百多年却不过是……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青帝胸膺像被巨石堵住,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眶温热,想要看清楚她的脸颜,却是迷蒙一片。

    黑暗中,只听她的声音梦呓似地低低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光景?那时也是春天,我听说他将参加族里的迎春大会,便悄悄地骑着雪羽鹤来到玉屏山顶,想与他偷偷见上一面……”

    青帝心中又是一阵刀扎似的刺疼。知道她所说的“他”乃是神农,空桑仙子柔声道:“那时我和他刚刚……刚刚好上不久,生怕被人发觉。可是日里、夜里想的又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像着了魔一般。我知道他每次到玉屏山,都会在天湖的竹亭里睡觉,于是趁着众长者未到,就径直赶往天湖……”

    拓拔野心想:“原来我和仙子姐姐初次相见的地方,便是神帝与她幽会的所在。难怪那一夜仙子姐姐听我用笛子吹奏‘刹那芳华曲’时,竟会那般吃惊了。”

    空桑仙子柔声道:“雨季才过,艳阳高照,竹林绿洲沉沉地压着亭子。隔着枝叶,我瞧见一个青衣人侧卧在亭子里,地上丢了一个葫芦,酒香四溢,只当他不听我劝,又独自喝得酩酊大醉,心下大为着恼。于是抓起一根竹子,狠狠地朝他臀部抽去,口中还呵斥:‘瞧你还敢不敢不听姐姐的话!’”

    青帝微微一笑,热泪却夺眶涌出,心想:“那是你我初见时,你说的第一句话,我这一生之中,又何曾有片刻敢忘?如果我是他,或者你也那般待我,我又怎敢不听你的话?”

    空桑仙子微笑道:“你跳了起来,一把夺过竹子,剑光倏然已刺到我的咽喉,突然顿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我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又是窘迫又是惊诧,心想,天下竟有这么快的剑法!就在那一天,你初次参加春会,便一鸣惊人,将四大城主接连打败……”

    听她出神地回忆往事,青帝心潮汹涌,酸苦交杂,暗想:“那日我每打败一个对手,便要转头朝你望上一望,每次却总瞧见你情意绵绵偷偷看他的目光。山顶千百人中,只有我,只有我第一次见面,便看出了你们之间的秘密。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发誓,终有一日要将他彻底打败,要让你也用那种眼神看我……”

    空桑仙子忽然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早就洞悉了我和他的秘密啦,可是让你知道,我却一点也不在意……不知道为什么,和你相识不久,却像是极有默契的老朋友。不管你变得多么厉害,多么让人畏惧,在我心底,你始终是那个沉默听话的好弟弟。”

    拓拔野蓦地想起当日在雁门山下,姑射仙子说过:“这些天和你同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我心里,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心底一阵酸甜凄楚,恍如隔世。

    忍不住转眸回望,只见漆黑之中,她那双妙目亦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两人脸上齐齐一热,急忙转开头去。

    空桑仙子子低声道:“后来你和他的每次比斗,我都是说不出的害怕担忧,生怕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被对方错手所伤。每斗过一次,他对你的赏识、欢喜便增多一分。而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对他越来越加敬佩,把他当成了天下唯一的知己。但即使如此,每次你们相斗,我总要将自己随身佩带的碧玉悄悄地放到你们身上,祈天祷告你们平安……”

    微微一笑,柔声道:“想不到时光流转,场景依然。蕾伊丽雅,你将我们家传的‘洗心玉’也送给了拓拔太子,是不是也生怕他被陛下伤了分毫?放心吧,陛下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真要他下手,他只怕还硬不起心肠呢,是不是?”

    姑射仙子被他当众说破心事,羞得双颊火热,连耳根也倏然变得滚烫起来,再不敢往拓拔野瞄上一眼。

    青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拓拔野摸着颈前那温润清凉的碧玉,心中嘭嘭剧跳,指尖一转,又触到雨师妾的泪珠坠,想起二女对自己的情意,一个似绵绵春水,一个如熊熊烈火,心乱如麻,五味交陈,不知今生今世,该如何才能报答?

    空桑仙子叹了口气,道:‘这一生看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常常为别人的生死伤心难过,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害怕啦。至少我又能见着他了,是不是?“

    青帝颤声道:“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你就绝不会死!”紧紧地握着她的脉门,却发觉她的气息脉象已变得说不出的凌乱微弱,心中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就连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空桑仙子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在黑暗里睁着双眼,嘴角微笑,满心欢悦,轻轻地哼唱那首《刹那芳华曲》,过了片刻,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终于再不可闻。

    青帝握着她渐转冰凉的手,脑中空茫,宛如作了一场大梦一般,恍惚中,只听见姑射仙子不住地低声呼喊:“姑姑?姑姑?”心想:“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霎时间万念俱灰,王图霸业,恩怨情仇……在这一瞬间竟变得如此虚无缥缈,微不足道。

    在这死一般的沉寂的漆黑里,他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孤单,就像又变回了两百多年,那桀骜孤高、内心却寂寞如云的少年。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天湖竹亭,午梦了无痕。想起她举着竹子,圆睁妙目,错愕窘迫的神情。想起阳光透过竹叶,春风轻拂发梢,她的唇角泛起的那一丝温柔羞怯的微笑……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仿佛听见无数个银铃似的声音四面八方地逼问自己,想要问答,热泪汹汹地流入唇中,焚烧如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