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声。过一会儿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能和平共处,一定在别人手中抢东西,这世界上,独身自由的男人还很多的。”

    我说:“你敢讲你从没眷恋过有妇之夫?”

    “除非他骗我说没老婆?”

    “乡下有。”我说,“城里没有。”

    我看着那一对爱人在另一个角落坐下。

    “玫瑰为什么要看中他呢,”我说,“这样的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别担心,玫瑰顶多喜欢庄国栋三个月。”更生说。

    “三个月。”我喃喃地说,“这年头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击派。”

    “有没有女孩子自动要结识你,黄振华?”

    “不会。我不穿白西装,不开名贵跑车,不往高级饭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谁来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着跑,未必是福气,男人成为十三点兮兮的交际草,这里去那里去,身边老换人,名誉照样会坏,一样娶不到好太太。

    “我们走吧。”我说。

    “怎么突然之间兴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问题,她喜欢故意制造困境,造成万劫不复的局面,现在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夕。

    玫瑰自然会采取主动,去接近庄国栋,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个月,小妹便约了庄国栋到家里吃晚饭。

    刚好我与父亲通了长途电话,知道老妈的病况大有进步,因此心情很好,于是便坐在家中陪他们吃饭。

    玫瑰对庄国栋的神情,我看在眼内,一颗心直往下沉,上帝救救玫瑰,她真的对庄国栋已发生了浓厚的感情,她从来没有这样静默与温柔过,眼光像是要融在庄的身上。

    因为玫瑰紧张,所以我也特别紧张,我这个人一惊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夹菜,因此吃得肚子都胀了。

    而庄国栋一直气度雍容,处之泰然,咱们两兄妹完全落了下风,他真是个强敌。

    庄国栋说:“……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温物理,当然更无用武之地,胡乱找个教席,误人子弟。”

    庄国栋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

    玫瑰说:“那你为什么不学大哥那样读建筑呢?”

    庄国栋欠欠身,“城市内光盖房子,没有其他的学问是不行的。”

    玫瑰一脸仰慕,她看着他。

    我几乎气炸了肺。

    事后跟苏更生说:“他妈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真受不了他!”

    苏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个也看不入眼,这是什么情意结?”

    “恋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没有?”

    更生抿着嘴笑。

    “老实说,只有这一次,我站在玫瑰这一边,要是这小子阴沟里翻了船,栽在玫瑰手里,他要是跑到我面前来哭诉,我会哈哈大笑。”

    更生转过了头,轻轻地说:“恐怕这样的机会不大呢。”

    虽然不喜欢庄国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品味极高的男人,衣着打扮仪态都无懈可击,不讲一句废话,所有的话中都有骨头,是个极其不好应付的家伙,喜怒哀乐深藏不露,他心里想些什么,根本没人晓得。

    照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令人觉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觉得如坐针毡,有他在场,气氛莫名其妙地会绷紧,我也不能解释。

    玫瑰间或约会他,但他并没有按时接送玫瑰,也不见他开车来门口等。

    我问小妹,“怎么,尚没有手到擒来吗?”

    “没有。”她有点垂头丧气。

    “为什么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摇摇头,“他说他有未婚妻,那个老女人。”

    “胡说,那个不是老女人。”

    “二十七岁还不是老女人?”玫瑰反问,“我要是活得到那个年纪,我早修心养性地不问世事了。”

    “你少残酷!”我跳起来,“这么说来,我岂非是千年老妖精?”

    “谁说你不是?”她仿佛在气头上。

    “那么爱你的苏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问非所答:“他与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说:大机构一切职位都不值一哂,不过是大多数人出力,造就一两个人成名,通力合作,数百人一齐做一桩事,但创作事业是例外,像他那画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负责,那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

    我冷笑,“啊,有这种事,那么他与你来往干什么?他应该娶个大作家。”

    “我爱上了他。”玫瑰说。

    “鬼相信,狗屁,”我说,“你也会爱人?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头,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她说:“但是我爱他。”

    我呆呆地注视玫瑰。

    “你——爱他?”我问,“你懂得什么叫爱?”

    “不,我不知道,”她说,“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我的喜怒哀乐有所影响,他们说爱情是这样的。”

    “你糊涂了。”我说。

    “我不糊涂。在一个荒岛上,任何男女都会爱上对方,但现在那么多男人,我偏偏选中了他,这有什么解释?”玫瑰说。

    “因为他没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认为刺激,决定打这一场仗。”我把脸直伸到她面前去。

    “这是不对的,”她摇摇头,“我并没要与他斗气,我真正地爱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见底。

    “他这个人不值得你爱,”我说,“他不适合你,他会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会儿,站起来,“已经太晚了。”

    “玫瑰,为什么你要那么急于恋爱?”

    “你不应如此问,”玫瑰说,“周士辉不懂得爱情,因为他到了时候便结婚生子。大哥,你以为你懂得爱情,于是你在等到了适当的对象之后结婚生子。但你们两个是错了,爱情完全不能控制选择,这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爱情像瘟疫,来了就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