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听得呆呆地。

    苏更生说,她早就知道,玫瑰并不是一朵玫瑰那么简单,玫瑰偷愉地长大,瞒过了我们。

    我们并不能帮助她,感情问题总要她自己解决。

    玫瑰再刁钻古怪,也还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庄国栋与他的女友却一模一样的冷。

    那个女郎开画展的时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画超现实主义——

    一个惟妙惟肖的裸婴坐在荆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虫蛀得七零八落……

    一颗核弹在中环爆炸,康乐大厦血红地倒下……幅幅画都逼真、可怕、残酷。

    画家本人皮肤苍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带点缥缈的。

    我与她打招呼,说明我认识庄国栋。

    我说:“画是好画,可惜题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毕加索说过:艺术不是用来装饰阁下的公寓,黄先生,或者下次你选择墙纸的时候,记得挑悦目的图案。”

    我也不喜欢她。

    她不给人留余地,我从没见过这么相配的一对,玫瑰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女画家的娘家很富有,与一个船王拉扯着有亲戚关系,她才气是有的,也不能说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但那种目无下尘的盛气太过凌人——

    或者……或者庄国栋会被玫瑰的天真感动。

    因我对玫瑰的态度缓和,她大乐。

    更生问:“为什么?”我答:“因为我发觉玫瑰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当那位傲慢的女画家动身到瑞士去开画展后,庄国栋与玫瑰的来往开始密切,不知为什么,我也开始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点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难不活泼起来。

    玫瑰仍然穿着彩色衣服,过着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国接到我与更生的订婚消息,大喜。他们该办的事全部办妥,决定下个月回来,而老妈的气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对玫瑰说,父母回来之后,也许她应该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诺诺,我笑骂:“你少虚伪!别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书笑眯眯地递来一本画报,搁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画报封面,写着“时模”两个字,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妆浓艳、蜜棕色皮肤、野性难驯的热带风情,穿着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着看着,忽然我明白了,我抱着头狂叫一声,是玫瑰,这封面女郎是玫瑰!

    更生赶着来的时候,我在喝白兰地压惊。

    她问:“你怎么了。”

    我说:“有这么一个妹妹,整天活在惊涛骇浪之中,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你看看这画报的彩图,张张半裸,她还想念预科?校方知道,马上开除,老妈回来,会剥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这本画报,沉默着,显出有同感。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更生问。

    “我不知道。”

    “会不会她是无辜的?你看,当时她还是长头发,会不会是雅历斯林自作主张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这个懦夫为什么没有自杀身亡呢?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没有刊登姓名?”更生问。

    “没有,只说是一位‘颜色女郎’,嘿!颜色女郎,我的脸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认,我看校方不一定会发觉。”

    “这明明是她,连我的女秘书都认得她。”

    “可是她上学穿校服,并不是这样子——”

    “我是建筑师,不是律师,更生,你去替她抵赖吧,我不接手了。”我说。

    “一有什么事你就甩手,玫瑰会对你心冷。”更生说。

    “更生,我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单为玫瑰两肋插刀。”

    “可是她毕竟是你妹妹,你母亲到底叮嘱你照顾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对她总不能不存点慈爱的心。”

    “好,这又是我的错?”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论事。”她站起来走出去。

    我与更生也一样,没事的时候顶好,一有事,必然各执己见,不欢而散。她性格是那么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迁就一点,但不是她,有时候真使我浮躁,有什么理由她老跟我作对?

    但想到她的好处,我又泄了气,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让我的忍耐力来表现我对她的爱吧!我虽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认杂志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问:“叫我说谎?”

    然而当以大局为重的时候,谎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终于又过了一关,校长传家长去问话,我与更生一叠声地否认其事,赖得干干净净——

    “我小妹是好学生,怎么会无端端去做摄影模特儿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们家的孩子不会着这种奇装异服。”

    最主要的是,会考放榜,玫瑰的成绩是七A二B,是该年全校之首。

    玫瑰会考成绩好,校长有见于此,过往的错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耸耸肩,吐吐舌头,顾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个A!”我说,“考试那个晚上翻翻课本便可以拿七个A!”

    更生叹口气,“她过目不忘,怎么办?”

    “七个A!有好多好学生日读夜读还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实并没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没有的了,否则高俅单靠踢得一脚好毽,如何位及人臣,不过玫瑰天经地义地该得这种好运气。”

    我没好气,“靠运气就可以过一辈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过的。”她说。

    “那么你也马马虎虎吧,别老跟我争执。”我打蛇随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