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么话,说吧。”她很爽快。

    “关于黄玫瑰——”

    “玫瑰?”她凝视我,神色略变,“玫瑰怎样?”

    我笑问:“为什么一提到玫瑰,你们的表情就像说到洪水猛兽似的?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吗?”

    “不,她是个可爱的女人。”黄太太吁出一口气,“太可爱了。”

    “我也如此认为,我一生中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风情万种……”

    “咪咪呢?”她忽然问。

    “咪咪?咪咪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

    “你应当记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说:“我们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黄太太说:“家敏,说话公道一点。”

    我心虚了,“可是……可是……”

    “家敏。”黄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膀上,“家敏。”

    “玫瑰已经结了婚吧?”我终于再抬起头来问。

    “早结了婚。有一个女儿。”

    “几岁?”我问。

    “快八岁。”

    “长得好吗?”

    “跟玫瑰一模一样,”,-太太微笑,“这里有一颗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着魔一般回忆,“一颗蓝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泪。”

    黄太太承认,“她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曾经一度她想放弃这项事业,但她现在回来了,母亲去世后,她再没有顾忌,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婚。”

    我说:“啊,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个人。”黄太太说。

    “怎么会!”我诧异。

    黄太太长叹一口气,“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这句话,然后问:“那么你呢,你与黄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家敏,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说不尽的故事,”那微笑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与他都迟婚,都是经过一番来的,最后虽然得到归宿,因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凉,像我,老有种不置信的感觉,十年了,天天早上起来,我都凝视着黄振华的脸,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侧耳聆听,非常感动。

    “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那样,”她说,“振华来了,但是来晚了十年,其中夹着十年的辛酸,说也说不尽,你与咪咪不一样,你们早已定下终身。”

    “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敏!”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敏,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晓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