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我悄声对玫瑰说:“我对你……是真的。”

    玫瑰怜惜地看住我,刚想说什么——

    黄太太把百合汤端到我们面前来,黄振华赌气领着小女孩到书房去看连环图画。

    黄太太问我:“家敏,你好吗?”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说完也跟着进书房去。

    黄太太惋惜地说:“咪咪是城里罕见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担心她会嫁不出去,我担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会爱上你。”

    我喝着甜的汤,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带涩的香甜像我对玫瑰的爱。我淡淡地问:“她的择偶条件究竟是怎么样的?”

    “哪有什么准则?不外是一个遇字,”黄太太说,“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们。”

    “黄太太,”我抬起头,“依你看,我是否爱上了玫瑰?”

    黄太太叹口气,“那自然是,你这个症的征象再明显没有。”她笑,“头眩、身热、心跳、寝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来世界上真有爱情这件事。”

    黄太太点头,“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伯。”

    我躺在黄家的沙发上,我不想做他们,他俩不外是一口浊气上涌,死了算数,格调实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谁,做庇亚翠丝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说:“黄太太,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黄先生福气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为我比一般女郎略为精彩,”黄太太笑,“黄振华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这一类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他于是满意了。”

    “他自己是什么?”我笑问。

    “他认为他自己是微积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家人说话之活泼,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黄振华出来骂,“你这小子,不学无术,就见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还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个人元宝大翻身摔一个筋斗,痛得眼泪都流出来。

    笑中带泪,没比这更凄酸了,除了天边月,没人知。

    我始终提不起勇气约咪咪出来,想想又委屈了她,往来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一句对不起就把人家丢在脑后,连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写信,撕掉一整本信纸都写不成,呕心沥血解释不了我心中的千言万语,呆呆地坐在书桌前。这封信是一定要写的,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叠信纸出来,伏在桌子上,过半晌才写了半页纸。一直写到天亮,总算把信寄了出去。

    相信我,做这件事一点快乐都没有,非常痛苦,虽然由我主动抛弃她,我可称为胜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时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简直没睡过。”我说。

    “为了黄玫瑰?”他微笑问。

    “是,为了她。”

    “这是一种痛苦的享受,”他坐下来。

    我递茶给他。

    我说:“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么好,修炼有素。”

    他声音很平静,“这种事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许有一天,遇见了那个人,我会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们冷三度。”

    他轻笑数声。

    “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应活在今天,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头,眼睛看得老远去,用手支着后脑,他说:“有什么通不通,你早点结婚,生九个孩子,便就解决了难题。”

    “你呢?”

    “我?”他不说下去。

    大哥这人,不知有什么不对劲,整个人充满消极的味道,使我担心。我说:“为什么一定那般执著呢,女人只要爱你,肯与你生孩子就好。”

    我说:“大哥,你不能要求他们与你懂得一样多,神仙眷属是很难得一见的,你数得出璧人吗?”

    “有,眼前的黄振华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烟。

    “黄振华这斯,”我笑道,“他的运道真好。”

    “他们也是迟婚的。”大哥说,“老黄这个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见到他的理想。”

    “有时候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说。

    “我不需要那样的感情。”他说。

    “你爱梵哑铃一辈子,它又不会跟你结婚生子……真是,七万美金一只琴。”我说。

    大哥微笑,他一贯纵容与忍耐我对他的指责,他说:“那跟你买一辆摩根跑车有什么不同?”

    我强辩,“女孩子欣赏摩根跑车为多。”

    “我实在不在乎女人欣赏我。”大哥说。

    “呵,那么口硬,以违反自然为原则。”我说,“将来你终于娶了妻子,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听。”

    “那敢情好。”他站起来。

    “你又去练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会来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说不定她摸错了门,”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进去换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黄振华见到我,自然而然地发起牢骚来。他说玫瑰的丈夫方协文无论如何不应允离婚,现在赶了来与玫瑰谈判,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黄振华对这个妹夫的厌恶,故此采取中立。

    我现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骄傲,不屑去踩低方某这个人来抬举自己,毫无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当天我想约见玫瑰,但她告诉我实在抽不出空来,我只好作罢。

    驾车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说:现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应又如何呢?我永远不会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咪咪是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