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