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你母亲?叫黄玫瑰?呵,我明白了,所以你叫小玫瑰!是这样的缘故吗?”

    太初抱起包裹。

    “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问,“打开看看。”

    “爸爸叫我立刻退回去。”她说。

    “又不是潘多拉的箱子,”我说,“既然是你母亲寄来的,至少打开来看看。”

    “过去十年她不知寄了多少东西来,爸都叫我退回去,我从没看过。”

    “随你。上代的恩怨不该留到下一代。”我替她捧起包裹。

    她犹豫。

    “也好,”她说,“你帮我拆开看看。”

    我七手八脚拆开,盒子里是一件长长的白纱衣,我抖开一看,两人都呆住。

    太初叹道:“衣裳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盒子中尚配着一双粉红色缎鞋。

    “是不是你的号码?”我问。

    “五号,正是,她怎么晓得的?”

    “看看,这里还有一封信,写给你。”

    太初忍不住,拆开来看,是一张美丽的生日卡,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太初一边看一边嘴里默默地念,我坐在一边观察她的神情,这张卡片写得很多,她的双眼渐渐红了,终于她放下那封信,将头靠在椅背上,呆呆看着天花板。

    她低声说道:“棠哥哥,让我试试那件裙子。”

    我把裙子交给她。

    她到房间去换了衣服出来。

    我“哗”地一声。她恍然凌波仙子一般,纱衣是柔软的,细细的腰,低胸,领口一连串皱折,半透明料子上,另有一点点白色的芝麻点。

    “太好看了。”我惊叹。

    她踏上高跟鞋,转一个圈,“这么漂亮裙子,穿到什么地方去?去白宫吃饭也不必这样打扮。”

    “你母亲很爱你。”我说。

    她撩起裙子坐在椅子上,“买件漂亮的裙子寄来就算爱我?过去十年,她在什么地方?”

    “我喜欢这件衣服,我们搭飞机到纽约去吃饭,别浪费这裙子。”

    太初笑,“别乌搅,”她说,“我把它脱下退回去。”

    我看看裙子上的牌子:妮娜莉兹。“你母亲很有钱?”

    “并不见得,”太初说,“我外公并不是什么船王,爸说她很虚荣,一辈子的精力都花在吃喝玩乐上。”

    我摊摊手,“那他为什么娶她呢?是被她骗吗?”

    太初将衣服折好,放回盒子里,一边说:“你少讽刺我们。”

    我说:“她嫁你父亲多久?”

    “十年。从二十一到三十岁。”

    “一个女人最好的日子,”我说,“即使你父亲是被骗,也很值得。我可以肯定你母亲是一个美妇人,因为你长得不像你父亲。”

    太初很懊恼,“你像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喜欢我爸。”

    “太初,那毕竟是上一代的事了,若果我是你,为礼貌起见,也该写一封回信。”

    她不响。

    “你不知道她的事,不外是从你父亲处得来的资料,我觉得离婚是双方的事,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太初说:“清官也判不了这样的事。”

    “她还是你母亲。”我说。

    太初发嗔,“你这个人,死活要理人家的家事。”

    “人家?”我不以为然,“这不是人家,她将来是我的岳母。”

    “岳母?谁答应嫁你?”她笑,“走罢,邮局下午休息。”

    “是,遵命,我可升官了,观音兵现在升做观音将军。”

    “你好-嗦。”她推我。

    毕业后我俩就订婚了。

    我向太初求婚那日,她问我,“你考虑清楚了?外头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都乐意戴你的戒指。”

    “你也考虑清楚了?”我问,“以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呵,废话,”她笑说,“外头有些什么货色,我早就知道。”

    “呵,我是垃圾堆中最好的一个?”我激一激她。

    她叹一口气,“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年纪已经老大了,不嫁还待几时?”

    “太初,”我摇头,“我真服了你,连说话都不够你说。”

    她凝视我,“你会照顾我、爱护我,是不是?”

    “我若没有那样打算,何必开口向你求婚呢?”

    “说得也是,”她微笑,“老寿星原本不必找砒霜吃。”

    “你父母会不会喜欢我?”她忽然又问。

    “不会不会,他们会如歹毒的皇后待白雪公主般待你,你若害怕,不如不嫁。”

    “我若祈望自你处得到一点安慰,简直是痴心妄想。”她白了我一眼。

    爸妈自然是喜欢太初的。

    他们的信中表露了无限欢欣之情,对太初的美貌非常诧异,他们写:“什么——我们未来的媳妇简直比最美丽的女明星还长得好,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普通生活照片还这么突出,真人想必更为美丽……”

    太初看了信笑,“见了真人,他们必然大大失望。”

    我端详太初,“中国人很奇怪,他们审美眼光是依照西洋标准而行的,大眼睛小嘴巴高鼻子白皮肤的便算美,你倒恰恰合这些标准,但外国女郎谁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你被埋没了这些年,回香港罢,保证满街有人向你搭讪的。”

    “我才不回香港,”她笑,“爸说那地方最罪恶不过。”

    岳丈大人灌输给女儿的常识真是惊人,惊人的偏见。

    我欲纠正他,又怕太初不高兴——“你跟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喜欢我父亲。”所以三缄其口。

    香港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将来我是要回去的,这些事慢慢再与太初争论不迟。她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子,容易说话。

    父母完全同意我们的婚事,父亲因生意忙,不能来参加我们订婚,寄了两张来回飞机票来,叫我们返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