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父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