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爱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情是一种过滤性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交,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黄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逼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黄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过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