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把老庄载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额角靠在车窗上,相信我,看见一个那么英俊的男人如此伤怀,实在不是一桩好过的事。
车子过海底隧道的时候,他暗暗流下泪来。
我知趣地把车驶至尖沙咀,停在一条灯红酒绿的街上,打算与他共谋一醉。
他没有拒绝。
在酒馆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写,字体非常稚气,像个孩子,原文照录:
“庄:你回来了吗,我想是你,还有什么人,能够知道,我一生最快乐的一刻,是在大哥书房内度过?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我们脱了鞋,偷偷开着大哥的唱机,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经再结婚了?别后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过去的已属过去,希望你能寻到快乐,我已不再年轻,人生的真谛不在于满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呵,”我说“还君明珠双泪垂。”只觉无限感慨。
时间永远是我们的敌人,已发生的恨事无法挽回。
我问:“如果时间倒退,你会不会娶她?”
庄说:“我会。”
我说:“她并没有留下地址,她是一个理智可爱的女人。”
“不,她一点也不理智,这封信不外是说明,她不再爱我了。”
“她怎么再爱你呢?叫她抛夫离子的来跟你,也未免太残酷了。”
庄拼命喝着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况,如果你仍爱她,应为她高兴,她现在生活过得很平静。庄,好好享受这个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庄点点头。
我搓着手,“我很同情你,也许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缘分实是洋人的机会率。”
我说:“也许我们刚才搭电梯上报馆,会碰见她也说不定,而你偏跑楼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许在电梯内遇见她,相逢不相识。”
“怎么会呢,”他说,“你没听见那位蔡先生说,她仍是一个美女?”
“你也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呀。庄,前边的日子多着呢。”
“你不会明白的,”他颓丧说,“没有了这个人,一切日子都没意思,活着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来,“庄,别这么说,别吓我。”
“是真的。”他说,“我将悔恨一生。”
“庄,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励他,“你是一个能干的人……”
“谢谢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们两人都醉了。
叫计程车回家,我们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见庄的房门半掩。
我听到他的饮泣声。
天呵。
看到这个样子,我情愿一辈子不谈恋爱,逍遥快活,多么好。
但是我脑海中又想起那个金鱼池畔的女郎,若是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经堕人魔障,为此我震动不已。
天亮我看见老庄眼肿肿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种着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雾晨衬得如诗如画。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叫他吃早餐,黄妈做了四只过粥的小菜,美味之极,我们两人均吃了许多。
稍后父亲来了电话,他说他新太太昨天着了凉,现在发烧,约会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换了姐姐们,又会疑心这位新任罗太太是在那里争取时间与父亲谈判有关我的问题了。
管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庄,以尽朋友之道。
太阳极好,我与老庄下棋。
黄妈说:“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发了烧,老爷急得什么似的。”
我看了庄一眼,无独有偶。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黄妈:“爹那里,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没有哇。”黄妈愕然。
我说:“爹都说有,你又胡说。”
“少爷,我来老屋这边好几天了,那边的事,不甚清楚。”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
老庄说:“将军,你输了。”
我用手抹乱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说。
“我喜欢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说。
“帮我父亲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给你。”
“用钱来压死我?”
“香港是个多姿多彩的社会,你不过结过一次婚,失过一次恋,那不算得什么,你一定会找到好的对象,卷土重来。”
庄白我一眼,“震中,你越来越像你的姐姐了。”
嘿,气死我,狗咬吕洞宾。
给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帮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帮手。”
“做些什么工作?”
“行政”。
“那么到他写字楼去见见他也是好的。”庄说。
“我可以替你约。”我不敢那么热诚。
“来,陪我去玉器市场,现在还早,咱们去捡些好货。”
他勉勉强强与我出去了。
我们逐档慢慢看,他的兴致渐渐出来了,我没买什么,他挑了只玉-,雪白,只有一斑翠绿。
我说不会还价,他说不要紧,付了钱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复开心起来,我们回家吃的午饭,饭后上花店订了丁香送往父亲处,祝继母小恙迅愈。父亲来电,顺便代庄约他明午见面。
地方是香港会所蓝厅。庄的说话很得体,他说,“听讲”罗爵士在伦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图书馆“坐”久了,没有长进,他很乐意为他服务。
爹很喜欢他,立刻答应回去叫人拟张合同给他。
我松出一口气。
爹先离开回写字楼,我与他续在会所里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