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作者:亦舒



    电视机对面的沙发坐着一个女郎。

    也许我有第六感觉,一颗心咚咚地,几乎没自嘴巴跳出来。

    “哈罗。”我说。

    她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在黯黯的灯光下,她如黑宝石似的眼睛闪闪生光。

    这是什么样的美女啊,这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张开口说话,“是你。”

    她有点倦慵,长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宽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脚下是双绣花拖鞋:深紫色缎面,绣白色一只蝙蝠,指头处已穿了一个孔,却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结结巴巴地说:“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颗小小的痣跳动了。

    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这就是!

    她的温柔自空气间传过来,深抵我的心神,一种原始的、丝毫没有矫情的女性味道。

    “你现住这里?”我问。

    她答:“是。”

    “明天还在?”我追问。

    她又微笑,说:“自然。”

    “明天我来找你,你可别出去。”我急急说道。

    “我又到哪儿去?”她笑。

    我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我的风信子女郎,紫色的云,白色的记忆,青色的草地,她将对我细说她的过去。

    我觉得我身体渐渐越来越轻,终于飘起,飞到我历年梦想的草原,化为一只银色的粉蝶,扑扑地飞。

    我差点流下眼泪,因为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我竟然终于遇见了她。

    过了半晌,我的身体才慢慢落地,但听见有人敲图书室的门。

    我只好去开门,女佣说:“三少爷,老爷那边有请。”

    我回头静静对那个女郎说道:“明天你等我。”

    她扬起一条眉,“喂,喂——”她轻轻说。

    我赶到爹的书房,刚巧见到老庄出来。

    我喜孜孜地说:“办成了?”

    “成了。”他说。

    “走吧。”

    “不跟你爹说几句么?”

    “没什么好说的,代沟。”

    我拉着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训老黄妈。

    老黄妈发誓她没见过什么女客,“许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么没想到,当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发上,搁着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蓝色多瑙河。”

    老庄瞪我一眼:“喂,屋子那么大,你站远点吹好不好?”

    这真叫喧宾夺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计划,将在明日开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继母正式介绍她给我认识,展开追求,如果娶到这样的妻子,为她做牛做马,回来替父亲打杂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黄河大合唱”时,庄忍无可忍地说:“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说:“稍安毋躁,我这就停止了。”

    他深深叹口气。

    “庄,从今天起,咱们难兄难弟都有了新的开始。”我说,“你呢,新工作新环境,至于我,我可能不回英国去了。”

    庄诧异,“什么?”

    “你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一个女郎,我留下来。”

    庄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简直就是狗熊。”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爱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爱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刹那发生的,无可否认,你在这方面的知识比我丰富。”

    庄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吸一口烟。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只有十八岁多一点……”

    我不耐烦,“你对小白袜子都有兴趣?那时你几岁?”我取笑他。

    “二十八岁。”他又吸一口烟,“诚然,她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学校做一次客座演讲,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蛊,当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绝。”

    “不能拒绝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太窝囊了。”

    庄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钱,供她挥霍,她的打扮无穷无尽地发挥至尽。每次出现,都像换了新姿的翠鸟,我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静静地听着,认识他那么多日子,他从来没有坦白地对我说过这一段情。

    “但我已订了婚,并答应双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并且我想,这只是夏天的罗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过了,况且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我们只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他说:“她是那么的爱我。”声音温柔而惨痛。

    我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响。

    “年轻的女孩,冲动激情,在所难免,未必是真正的恋爱。很多时候,她们也不晓得她们在做些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一点点叛逆的表现,也许是青春期的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与多年来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着我。

    “后来你们婚姻失败,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故此设法找寻借口来开脱这次婚姻失败,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认识她,没见过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

    我说:“越说越过分了,简直是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一点也不可笑,”他抬起头,“我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