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佳夕吩咐经理不用送了,施施然迎着梁霁辰的目光走过去。
他神色平淡,眼里没多少波动,看不出来有没有认出易佳夕就是昨天邻座的乘客。
“梁先生?”易佳夕十分大度,就当他认出来了,“又见面了。”
桌上摆着牛排和红酒,牛排吃了一半,红酒只有三分之一,看来他很懂得在等待的时间里填饱肚子。
梁霁辰放下手里的餐具,用餐巾擦嘴,平静地注视着易佳夕,“易小姐,你迟到了。”
“对,我迟到了。”易佳夕放下包,经理为她拉开椅子,易佳夕扫一眼桌台,吩咐道,“照这位先生点的给我原样来一份,甜品一起上。”
“好的。”经理记下了。
易佳夕盯着梁霁辰,试图从他眼中寻找一些情绪,可是没有,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并没有因此不悦。
她猜,梁霁辰大概和她一样,都是不得已被安排来相亲。
既然这样,她迟到不迟到,梁霁辰根本不用在意。
“味道如何?”易佳夕靠在椅背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梁霁辰回答得相当直白,“一流食材,三流烹饪,我要的是七分熟。”
那面切开的肉,大片呈现出生嫩的桃粉色,有丝丝血。渗出,从哪个标准来看都不会是七分熟。
但也没有太过出格。
国内的西餐厅常常把握不好牛排熟度的标准,多一分少一分,对大部分人来说也不过是生或熟,有血丝或没血丝的区别,很少有人会这么挑剔。
眼前这人,显然不在此列。
“差一分两分,很重要吗?”易佳夕问。
“很重要,”梁霁辰的语气很是郑重,“做什么事就该有做什么事的态度,不是吗?”
易佳夕笑了,“梁先生话里有话啊,有意见不妨直说。”
梁霁辰没接这句话,嘴角牵起一个冷淡的笑意。
没说一会儿话的功夫,服务生端着餐盘过来,将一客牛排放在易佳夕面前。
两份甜品,是梁霁辰先前点好的巧克力舒芙蕾,一份放在梁霁辰面前,另一份是易佳夕的,服务生询问后,将梁霁辰面前的牛排撤下。
西餐讲究上菜顺序,主菜过了才能上甜品,易佳夕不按规矩,随意地一口气全摆上来,对比梁霁辰桌前的简单有序,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梁霁辰穿一身剪裁精良西装,短发干净清爽,右手戴一块瑞士表,没有多余的饰品,没有花哨的时尚感,却每一个细节却都是考究。
他端坐着,清矍挺拔,腕上的表盘泛着冷光,没有一丝颓靡消沉感,整个人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跟昨晚那一屋子醉生梦死的纨绔们大相径庭。
她没有闻到香水味道,只有一些可可粉,还有奶油的清甜气息。
易佳夕心想:这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来参加这次相亲,一定不是出于他的自愿,但他仍然保持该有的礼数,除了……
易佳夕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淡声道,“听说梁先生是知名音乐家,我家人对你赞誉有加,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是特别有绅士风度?”
“愿闻其详。”他说。
牛排确如刚才梁霁辰评价的,食材新鲜,这一点没得挑,至于口感,倒也没有他说得那么差劲。
只是挑剔的人,总是难以满足。
这间餐厅背靠丽缦酒店,人均两千起,顾客不一定都是非富即贵——在特殊的日子,花一个月工资吃一顿饭,咬咬牙也不是吃不起。
比如生日,比如求婚,还有相亲。
这是本地第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点评网上都是好评,未必没有资本运作的帮助。
据她了解,集团名下的西餐厅品牌已在去年交给姑父邱志添管理,再往下推敲,今天这场相亲是谁在背后给老太太出谋划策的,不难猜到。
他说话直接,易佳夕也不遑多让,“我还没到你就点单,我刚到你就吃完了,不符合社交礼仪吧。”
梁霁辰好似猜到她要这么说,脸上平静无波,拨开袖口点一点手表,“你迟到了五十四分钟,而我恰好到了饭点。”
意思是,这也不符合易佳夕口中的社交礼仪。
易佳夕忽然想到昨天在飞机上那段龃龉,他当时也是这样,不疾不徐地,用易佳夕自己的逻辑反驳回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即便如此,却不带一丝攻击性,仿佛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
跟他的微博头像很搭配,一目了然,一丝不苟。
她敢发誓在自己的圈子里没遇见过这号人物。
大概是被梁霁辰的评价影响,易佳夕吃了几口牛排,也觉得不是滋味,干脆让服务生撤下,挖了一勺甜品。
易佳夕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们扯平吧,好吗?”
说完,她冲梁霁辰笑了笑,那句话的尾音稍稍上扬,平白像是在跟人撒娇。
梁霁辰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更像是根本看不懂,完全的不解风情。
这让易佳夕觉得她白对他笑了,冒着长皱纹的风险,真不值得。
他也在吃那份甜品,巧克力舒芙蕾。
以易佳夕专业甜点师的眼光来看,稍微甜了些,做得中规中矩,挑不出大毛病,也没什么亮点,就是一份差强人意的作品。
可眼前这个,刚才对表现不错的牛排百般挑剔的人,却好像对这份平平无奇的甜品颇为青睐。
易佳夕才吃了几口的功夫,这人已经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大半块了。
不,用风卷残云来形容有点冤枉梁霁辰,他的姿态堪称优雅,只是速度较快,解决得利落干脆,没有刻意扭捏姿态。
要么是对甜品很满意,要么是欣赏水平有问题。
从他的微博头像来看,易佳夕倾向于后者。
“好吃吗?”易佳夕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梁霁辰:“还可以。”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看来真的挺满意的。
“那我让人给你打包一份,带回去吃。”易佳夕扬起手,准备叫服务生过来。
梁霁辰打断了她,“不必了,要吃我会再买。”
易佳夕点点头,想了会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今天算是相亲失败了吧?”
她问得太直接,梁霁辰愣了片刻,然后说,“是的。”
“啊?为什么?”她一副懵懂的样子,好像真的不懂。
梁霁辰停下手上动作,终于肯把注意力从甜品转到易佳夕身上,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你迟到了。”
易佳夕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她却仍是问,“然后呢?”
他吃完最后一口,擦净嘴,才理所当然地说:“我不跟不守时的人谈合作。”
饶是有心理准备,易佳夕还是有点被他这个回答震到。
梁霁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对易佳夕说,“我有事先走了,再见。”
他站起来。
“诶,等会儿,”易佳夕叫住他,露出抹笑,“再见,就是说还有合作机会?”
“什么?”梁霁辰微微皱眉,像是没跟上易佳夕跳脱随意的脑回路。
易佳夕笑出来,冲他挥挥手,“没事,开玩笑的,慢走。”
他真的走,还不忘先叫服务生过来买单。
梁霁辰从她身边擦过。
易佳夕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生出点奇异的滋味。
若论外表,梁霁辰绝对是翩翩绅士,可行为和思维方式却有失社交场不成文的风度,实在是刻板保守,真不知道姚金玲是从哪儿给她找来这么一号人物的。
简直是国宝。
那份巧克力舒芙蕾,他吃得一点也不剩,好像真的挺满意。
易佳夕心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他该不会是为了这份甜点,才留下来陪她说这些话吧?
经理走过来告诉易佳夕,有一位男士在前厅处等她。
易佳夕和经理一起来到前厅,看见等在那里的何洛。
何洛把手机换回来,拘谨地跟在易佳夕身后,小心翼翼地说,“易小姐,我开车过来的,需要送你一程吗?”
“不用,我有车。”钱之航给她派的车还停着没走,何况她现在在自家酒店,还怕没车回去吗?
易佳夕步速较快,何洛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到酒店门口。
钱之航的司机开车过来,门童为易佳夕拉开后座门,等她坐进去。
天气阴沉,酒店早早就打开了圣诞灯饰,灯饰相映成趣,打在高高的落地窗上,形成一个个玫瑰红与墨绿色的光圈。
梁霁辰就站在那些光圈下。
他握着手机,在跟人通话,目光不经意和易佳夕撞上,对视了几秒。
易佳夕露出微笑,正想跟他招手,却发现梁霁辰的目光短暂地在她身边停留片刻,接着就不再看她。
她这才注意到,何洛还跟在身边。
“还有事吗?”易佳夕平淡地扫了一眼何洛。
何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帮你什么了?”
何洛说,“昨天晚上。”
易佳夕了然一笑,无所谓地说,“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传闻多了,不介意让你搭个顺风车。”
她笑起来,在冬夜的圣诞灯光下,显出几分冷冰冰的娇美感,不可触碰。
何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看易佳夕已经不想再多说,他只好说,“谢谢。”
“不谢,”易佳夕淡声道,“你走吧。”
何洛点点头,戴上口罩,目送易佳夕坐上车。
司机开车缓缓朝外开,在经过梁霁辰身边时,易佳夕吩咐司机先停一下。
她按下车窗,笑着看向梁霁辰,“梁先生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去?”
梁霁辰看着她,“不用,我助理马上过来。”
易佳夕想到昨天在飞机上,前座那个脑袋圆乎乎的男孩。
他管梁霁辰叫“阿辰”。
怎么看面前这个男人,都跟这么亲昵的称呼不沾边,那天梁霁辰对这个称呼也有异议,却无奈的接受了。
他自身好像有一套严格的准则,泾渭分明。
在底线之外,一分都不退让,底线之内,又格外容忍。
梁霁辰这样说,易佳夕也不勉强,她摸了摸耳朵,忽然想到昨天弄丢了的那一只珍珠耳环。
她将车窗全按下来,露出一张干净精致的脸,“梁先生,昨天有没有捡到我的耳环?”
梁霁辰:“好像有。”
“好像?”
“我助理捡到了一只,不知道是谁的。”
“我的,”易佳夕望着他的眼睛,语气笃定,“是我的。”
梁霁辰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题就要到此为止。
易佳夕却朝他摊开手心,嫣然一笑,“还给我吧。”
圣诞灯饰流光璀璨,投在玻璃窗上,一大片绚丽的色彩,映在易佳夕的眼睛里,看起来更为明亮,连她身上那件白色毛衣,都染着缭乱的颜色。
梁霁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白色毛衣上。
看上去是很容易掉毛的材质,又是这么刺眼的白色,难怪会在他的衣服上粘一圈,偏偏他昨天穿得是黑色大衣,更加显眼。
临下机都不忘化妆,她不像是同一件衣服会连穿两天的女人。
他的目光稍稍移开,看向酒店门口。
刚才和易佳夕说话的男人,仍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这边。
梁霁辰看向易佳夕,脸上没有笑意。
他淡淡地说,“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