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佳夕曾听梁霁辰偶尔提起过他的家庭。
他的外祖父周青石是享誉中外的画家,母亲从他的外祖父那里继承到了良好的美术底蕴,如今活跃于画坛。
梁母和梁父定居在巴黎,一年中与家人见面的机会不多,梁霁辰不常提到家人,可每次提起,语气却有种熟稔的随意。
易佳夕觉得,他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良好的伴侣关系,才能营造和谐的家庭氛围,梁家人的亲密感不需要通过空间和时间来维系。
“画展的主题是什么?”易佳夕问。
“这个很重要?”梁霁辰笑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现在可以帮你问问。”
易佳夕双手交叠搁在桌上,不经意地摩挲着,“你母亲办画展,你居然毫不关心。”
“我对美术的了解太少,无从关心,”梁霁辰补充道,“我父母也并不关心我的演奏,甚至常常拿我和其他演奏者进行比较。”
所以这是打击型父母?
大概是易佳夕忽然露出像看可怜小动物一样的眼神,梁霁辰瞬间了然,他解释说,“别想多了,我并不会受到打击。”
“为什么?”
“我们不是一个圈子,我父母也不是专业人士,他们随便说,我随便听。”梁霁辰的表情真的毫不介意。
易佳夕点点头,“所以你家人说话都很随便吗?”
“应该说是很直白。”
易佳夕轻轻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你这脾气是从何而来了。”
梁霁辰笑得宽容,“家风如此。”
话虽如此,但易佳夕心里其实很羡慕。
正是这样充满文化底蕴的原生家庭,包容,独立,又充满尊重,才能培养出梁霁辰这样人格完整的男人吧。
易佳夕垂着眼眸,好像在想些什么,梁霁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愣?”
“没事。”
“那怎么说,想去画展吗?”梁霁辰看出她的顾虑,“别多想,我母亲很好相处。”
易佳夕又不经意地捏了捏自己的食指,“是你跟Bella说起我的?”
梁霁辰说,“是我老师说的,她介绍我们认识的,你忘了?”
“怎么会忘,某人还说过拒绝与我合作,简直记忆犹新。”
“记性这么好,怎么连我的手机号都记不住?”梁霁辰稳稳地将她一军。
易佳夕板起脸,“这是两码事。”
梁霁辰笑了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好,我们就事论事,想跟我一起去画展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问了。
易佳夕打开手机里的日历功能,找到这周末的日子,正是农历新年的前一天。
她把屏幕给梁霁辰看,“这天我恐怕得回一趟家。”
虽然易佳夕并不情愿回那个家,但一年就这么一次,再不露面说不过去。
梁霁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数秒,点头道,“你自己决定。”
*
第二天下午,梁霁辰在音乐室练琴,易佳夕把自己关在一楼的影音室里玩游戏。
墙面上的电视屏幕中,游戏小人正在丛林中奔跑,跨过树木和河流。
这是近来流行的健身环大冒险,易佳夕身上绑着游戏装置,头发扎成马尾,一身紧身运动套装,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
虽说楼上音乐室做了隔音,但易佳夕仍旧顾忌会打扰到梁霁辰,游戏声音调得不高。
正因为此,她才能第一时间听见手机铃声。
她暂停游戏,把圆环控制器放在一边,拿起手机走到窗前,“喂?”
刘春明的声音传出来,“怎么这么喘,跑步呢?”
“算是吧,”易佳夕拿毛巾擦了擦汗,“是案子有眉目了?”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查过了,那晚停电是人为损坏,耳环并不是连绍手里那只,至于那只钥匙,是普通的防盗门钥匙,没有特殊之处。”
所以还是没有进展。
其实易佳夕并不着急。
早查出来和晚查出来,对她的区别仅仅是在梁霁辰家住多久的问题。
说来也奇怪,易佳夕感觉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并没有想要伤害她,或者连绍的意思。
但这话她不会说给刘春明听,这个老警察一定会警告她不要放松警惕。
“对了,有件事我不明白,”刘春明的声音有些疑惑,“那个宋丛筠,真是你朋友?”
易佳夕说,“是啊,我那年出国你来送我,不是在机场见过她吗?”
那边沉默了。
窗外吹来一阵风,让易佳夕感觉有些冷。
她关上窗,背靠着墙,“怎么,有事?”
-
结束和刘春明的通话后,易佳夕回房间洗澡,换好衣服出门,梁霁辰还没有结束练琴,易佳夕在冰箱上贴上一张留言,然后打车前往目的地。
一中国际部的校区在南丰路上,一整排茂密的参天大树,冬天都有些凋敝。
在学校旁边有一家烤肉店,经营十多年,易佳夕上学时经常和同学在这里聚餐。
她走进店里,老板娘招呼她,“几位啊?”
“两位。”
老板娘带易佳夕坐下,指着桌上的二维码,“手机点单,饮料在冰箱里自己拿。”
易佳夕神色淡淡,没什么胃口,按照从前的习惯一样点了一些。
十多分钟后,她看见宋丛筠的车缓缓停在店门口。
她到得巧,老板娘刚好将菜品用推车送过来,易佳夕起开两瓶啤酒,其中一瓶放到对面。
宋丛筠坐下来,把外套叠起来放进桌下的收纳篮里,“怎么想起来这儿吃饭。”
“怀念一下过去,才知道现在为什么过成这样。”易佳夕咬着吸管说。
“忆苦思甜?”
易佳夕扯唇笑了笑,先下五花肉让烤盘出油,在下几片杏鲍菇,静静等候。
她喜欢吃烤肉,尤其是冬天,比火锅少几分油腻,比日料多几分温暖,十足的烟火气,和朋友交换三杯两盏,聊聊八卦和趣事,时间过得很快。
今晚却格外难熬。
精心腌制的雪花牛肉和冰冻啤酒都无法让易佳夕开胃,吃到一半,她收到梁霁辰的消息,问她在哪里。
易佳夕很快发送定位给他,让他快来接她。
她怀念那份鳗鱼饭。
怀念那种简单纯粹,没有欺骗没有阴影的快乐。
才分开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开始想念那根木头。
宋丛筠一向注重身材,饭量很浅,她搁下筷子,“我吃饱了,买单?”
“待会儿有事吗?我们去酒吧坐会儿?”
宋丛筠笑了笑,“行啊,我今晚有空,你不用跟你家梁先生约会?”
易佳夕抽张纸巾擦嘴,淡淡地说,“倒是你,不用跟易嘉泽约会?”
那一刻,宋丛筠愣怔住,手不小心碰翻塑料酒杯,啤酒倾倒出来,滴到她的象牙白Kelly包上。
原来如此。
易佳夕想起,在日料店偶遇易嘉泽那天,他所谓的“朋友”,背的就是同款包。
老板娘看到,忙过来收拾桌面,将啤酒擦干,干净一新。
可惜,有些东西擦得掉,有些东西,凡留下必有痕迹。
譬如人心。
两人静默对坐,彼此对视,中间的烤炉滋滋作响,香气中夹杂一丝糊味。
宋丛筠面色苍白,语气有些僵硬,“是刘警官告诉你的?”
从刘春明联系宋丛筠的那时候起,她就猜到这瞒不住了。
易佳夕未置可否,“其实我早该知道。”
她从未把宋丛筠和易嘉泽两人想到一起,尽管之前已经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都视而不见。
要不是刘春明提醒,他在调查易嘉泽行踪时经常看到宋丛筠陪伴左右,易佳夕仍要蒙在鼓里。
她当然生气,除了那些微妙的被背叛感,更多的是失望。
要不是她再一次跨年那晚停车场的监控视频,怎么会发现副驾驶上的女人就是宋丛筠?
“我们是朋友,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梁霁辰受伤?”
宋丛筠紧闭嘴唇,茫然地盯着桌面。
易佳夕伸手关上烧烤炉,把那几片烤焦的肉夹出来扔进垃圾桶,起身要走。
“我没办法,你知道的,我拿他没办法。”宋丛筠拉住易佳夕的手。
易佳夕忍不住,“你这是助纣为虐。”
“你爱梁霁辰吗?”宋丛筠眼中有泪,语气却忽然坚定,“如果爱,你就能为他放弃一些原则,哪怕你知道那是错的……”
易佳夕摇头,“我不会。”
宋丛筠松开她的手,“那你根本不爱他,你还是把自己看得更重。”
这很荒谬。
当一个人用最坚定的语气,阐述最匪夷所思的话时,就很荒谬。
店里人声嘈嘈,热气蒸腾,易佳夕无声地盯着这位多年好友,却产生了一丝不真实感,好像她们从未真正认识过。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梁霁辰那辆黑色SUV缓缓驶近。
隔着两面窗,隐约可见梁霁辰那张沉默冷峻的脸。
易佳夕突然觉得安慰。
她头也不回的离开,几乎是奔向她的真实。
坐进车里,梁霁辰没想到她这么快出来,刚要说话,易佳夕却忽然靠近,一脑袋扎进他怀里,头发毛茸茸的。
“怎么了?”
易佳夕的声音像一只被同伴欺负了的小动物,委委屈屈地控诉,“你怎么才来。”
他收到定位消息,也不过是十分钟前的事,这当然不算慢。
但梁霁辰不打算反驳她。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揉揉她的头发。
易佳夕揪住他的领带,瓮声瓮气地,“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要惩罚你。”
梁霁辰低声笑笑,“你先坐好,系好安全带,在路上想想该怎么惩罚我。”
隔着车窗,他看见宋丛筠正望着这边。
直觉告诉梁霁辰,易佳夕此刻的异常和她有关。
他开车驶离校门口,汇入路上密集的车流,易佳夕始终沉默,直到快到家时,她才开口,“梁霁辰,问你个问题。”
“救你。”梁霁辰试图活跃气氛,但易佳夕却没有笑。
出生以来,这是他头一回充满求生欲。
“不是,”易佳夕眼神亮亮的,像露水淌过黑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犯法了,你作为知情人,是会帮我逃跑,还是会送我坐.牢?”
梁霁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犯了什么法?”
“随便,”易佳夕显得有些没耐心,“你快回答我。”
他想了想,镇定地答,“我会送你去自首。”
易佳夕看着他,“哪怕我被判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替你辩护,督促你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梁霁辰松了松领带。
他敢这么说,就做好了易佳夕生气的准备。
反正已经要被惩罚了,多一个不多。
易佳夕愣怔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帮我逃走,不爱我吗?”
车内放着柔和的弦乐,他们堵在路上,被一片刺目的红色包围。
“那不是爱,那是恐惧,爱应该是——”他皱着眉措辞,“和对方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
易佳夕愣怔地望着他,吸了吸鼻子,别扭地说,“那等我出来,我都老了,你也老了。”
梁霁辰单手握着方向盘,“所以,为了别让我等,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行不行?”
“行。”
“别的我不担心,但交通法你得背熟,”梁霁辰侧身过来,挑起易佳夕的下巴,温柔辗转,“还有我的手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