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梁霁辰十分反常,几乎整整一晚,最后累到几乎力竭,易佳夕闭着眼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好像他是要用一些确定的东西,来弥补那些不确定。
那晚的亲密过后,接下来整整一周,他们见面的时间寥寥无几。
梁霁辰忙着筹备新年音乐会与滨音大的大师班课程,期间还要到Z市出差一次,易佳夕则忙着店里的年终盘点,跟进网店的筹备工作,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只有夜里能拥抱而眠。
很快就到了农历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这天,易家所有人都要回家报道,无论如何,总得应个卯。
说起来,老太太其实并不爱热闹,易家的人似乎天生都有些冷情,但她的规矩大,年老了,越发的讲究,哪怕大家面不和心也不和,也要凑一块儿。
俗称,“团圆”。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日子,徐明华也要凑热闹。
吃饭的时候,易文姗坐在易佳夕的左手边,低声嘲道,“他不如改姓易,名正言顺领遗产。”
易佳夕敷衍地笑笑,没接话。
只怕不用改姓,遗产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同样让她感到惊奇的是,易文珊平日无论对姚金玲和徐明华有多不满,只在私底下抱怨,今天小年夜,“阖家团圆”,她却随意地说出遗产这么晦气的话。
不仅如此,就连素来跳脱不羁的易嘉泽,今天也格外的安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姚金玲一头黑得不自然的头发挽成发髻,面目庄严,她称赞易嘉泽近来掌管公司辛苦,人也沉稳了,易嘉泽没应声,默默搁下筷子,冷淡地看向姚金玲的方向。
从易佳夕的角度来看,她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老太太。
而是她旁边的徐明华。
在这类家庭饭局上,易佳夕的存在感向来是很低的,她与集团事务无关,更不关心家庭内部的利益斗争,当饭桌上开始讨论到集团近来在城东拍到的一块新地皮时,这顿饭更加索然无味了。
她低头品尝碗中的枣妃响螺鸡汤,习惯性屏蔽周遭的声音。
要不是易文珊忽然激动地大声起来,她不会去听。
“凭什么把这个烂摊子甩给我们?志添一直兢兢业业为家里做事,妈,不要太偏心行不行?”
邱志添拉了拉妻子的袖子,却并未出声劝阻。
姚金玲不冷不热地睨着易文珊,“我是老了,可还不糊涂,志添管理那几家酒店时,财报有多难看,集团上下有目共睹,偏心二字,我担不起。”
易文珊是姚金玲领养的孩子,这在易家上下不是秘密。
她顾忌自己身份特殊,一向在养母面前谨小慎微。
今天这一出,虽然是利益之争,易佳夕却不免高看这位姑妈一眼。
一个有脾气的人,总好过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但她没兴趣参与这场战斗。
易佳夕放下筷子,“我吃完了,上楼休息。”
她站起来,挪开椅子,姚金玲出声叫住她,“还没问你,最近和梁先生交往得如何?”
“还行。”
“有空带梁先生来家里吃饭,不要怠慢了。”
这位祖母,连她的生日都不曾送上祝福,倒是十分关心她的情感生活。
易佳夕来到二楼的临时客房。
白色床单,深蓝色窗帘,几何图案的地毯,和酒店房间别无二致。
她甩掉鞋子,倒在床上,准备给她的梁先生打电话。
今天,他的家人都在国内,回到南方老家的祖屋迎接农历新年,现在应该也是围坐一桌,热热闹闹的吃晚饭。
他的外祖母是德国人,受丈夫影响,深深地热爱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的美食。
梁霁辰说,外祖母最爱的一道江南醉蟹,鲜美无比,但因肠胃不好不能多食,后来外祖父学到了改良版的熟醉蟹,用地道的花雕酒,肥美的大闸蟹,味道不输。
正想着酒,有人敲门来给她送酒。
易嘉泽手插在裤袋里,斜靠在门框上,冲她晃了晃手里拿瓶酒,语气懒洋洋地,“我新买的酒庄送来的,味道马马虎虎,要尝尝吗?”
他结束了下面的战场,又来这里挑事。
易佳夕正要关上门,忽然想到宋丛筠。
那天在烤肉店不欢而散后,宋丛筠没有联系过她,或许她感到很不自在。
易佳夕的情绪从来都是来得快散得快,她现在并不生气,这几天反而一直反复在想,宋丛筠到底为什么这样。
她不认为宋丛筠是那种肤浅到只看外表的人。
她不知道宋丛筠那样循规蹈矩的性格,怎么会选择和易嘉泽在一起,怎么敢在高中的时候,一意孤行地选择跟在他身后。
这些疑问扰得易佳夕几乎失眠。
她没说什么,松开手朝房间里走,坐在飘窗旁边的小沙发上。
易嘉泽却没跟进来。
他像是并未料到的举动,原本做好了被易佳夕甩门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让他进去。
这反而让易嘉泽开始迟疑。
“不进来就把门关上。”易佳夕不耐烦地开口。
易嘉泽想了想,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径直到飘窗上坐下,把那瓶酒和两只红酒杯也放上去,倒上些酒,端起来递给易佳夕。
酒精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香槟色,易佳夕浅浅地啜了一口,是长相思。
她最喜欢喝的就是长相思。
透过酒杯模糊的影像,她发现易嘉泽正在看着她。
易佳夕一向反感他这样旁若无人的举止,正要发火,却忽然看清易嘉泽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同。
少了些乖戾,反而有些小心翼翼,当易佳夕瞪着他的时候,他竟然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难得能和易嘉泽这样和平的相处,虽然只是彼此默默喝酒,一言不发,要是让其他人看见,只怕会以为自己活见鬼。
易佳夕喝完最后一口,主动开口,“这酒不错。”
她打破沉默,随口称赞一句,没想到易嘉泽却忽然冷冷开口,“这才半杯,你就喝多了?”
“谁喝多了?”易佳夕皱着眉,起身打算倒酒。
易嘉泽把她的杯子抢过来,“这点酒量就别喝了。”
果然,和平是不存在的。
对待易嘉泽这种狗脾气,对他笑是浪费表情,易佳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将杯子抢回来,重重地搁在飘窗上,“我自己心里有数!”
易嘉泽看她一眼,语气生硬,“喝多了算你自己的。”
他只给易佳夕倒了三分之一。
小气吧啦的。
易佳夕懒得计较,又喝了几口,渐渐感觉意识有些飘忽,她才放下酒杯。
“你和宋,什么时候开始的?”
易嘉泽忽然抬起头,“开始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在一起很久了,”易佳夕看着他,“不用再瞒着我。”
易嘉泽笑着晃了晃酒杯,又恢复了几分素日的神情,“我说今天怎么态度这么好呢……”
“我问的是,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不要讲些无关的话。
“什么叫在一起?”易嘉泽反问,“你和梁霁辰那种?”
易佳夕并不想从他口中听到梁霁辰的名字,她冷着脸,“不要明知故问。”
易嘉泽放下酒杯,“你非要追究的话,应该是你出国的第三年?”
“怎么回事?”
“那天我在酒店,死活睡不着,就给她发了条短信,问她要不要来陪我,她就来了……”易嘉泽一脸的无所谓。
这种极不尊重,散漫放任的语气,让易佳夕很是恼火。
她制止他继续往下说,“行了,不用再说。”
易嘉泽扯嘴笑了笑,好像终于找到了往日和易佳夕斗气的快乐,他站起来,坐到床沿,和易佳夕面对面,“不是吧姐姐,你连听这都觉得尴尬吗?”
易佳夕烦得扭过脸,易嘉泽却来了劲,缠着她问个不停,“我听说你和梁霁辰同居了,你们到哪一步了?不会还没牵过手吧?”
易佳夕忽然后悔。
怎么会忽然心软,试图跟这个人沟通。
根本无法沟通。
“你走吧,我要睡了。”她起身坐到飘窗上,刚才易嘉泽坐过的位置,望着窗外,并不看他。
易嘉泽沉默地望着她,良久,才轻声说,“她很可怜。”
“什么?”易佳夕一开始并没听清。
等到她意会出来,又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总是跟着我,又不说想要什么,警告威胁都没用,”易嘉泽忽然摇了摇头,“我有一天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可怜,或许我该对她好一点。”
易佳夕听得头疼脑涨,下意识地说了句,“别说别人,你自己才有病。”
“是,我有病,你说得真对,”易嘉泽听得笑起来,“我跟她同病相怜。”
他脸上的表情带着戏谑,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易佳夕饮下一口酒,忽然感觉微微发涩,像是单宁的味道,复杂难名。
她突然觉得意识轻飘飘的,是喝酒后自然的微醺感,有点困,又有点亢奋,所有感官都变得丰富。
手机在小沙发,忽然震动起来,易佳夕看不清是谁,正要去拿,易嘉泽忽然伸手,直接给她挂断了。
“手机给我。”
易嘉泽却嬉皮笑脸的,“他好粘人啊,原来你喜欢这一款,连绍以前也挺粘你啊,干嘛不选他?”
“手机给我。”易佳夕重复着,双脚落地,预备抢回来。
“给你给你,急什么啊,我能给你扔了?”易嘉泽低头笑了,走到飘窗边把手机塞易佳夕手里,蹲下来,握着她的脚踝,重新放回飘窗上。
易佳夕不耐烦地蹬开他的手。
他立刻松开,耸了耸肩,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然后坐到飘窗另一头,又给各自倒了一杯。
他晃了晃酒瓶,“没了。”
易佳夕没搭理他,她翻开通话记录,那个未接来电果然是梁霁辰打来的。
现在八点多。
这个时候,梁家应该吃完晚饭了。
易佳夕正要拨回去,却听见易嘉泽冷不丁开口,“你们会结婚吗?”
她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反驳,“与你有关?”
“如果你们结婚了,是不是就真的再也不回来了?”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非常失望。
这让易佳夕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们一向带着刺互相攻击,今天这刺忽然柔和了,她反而无所适从。
她有些茫然地开口,“易嘉泽,你到底想干嘛?”
一直以来。
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伤害她,伤害她的朋友,还有她最重视的人,他这么抵死纠缠,互不放过,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酒意让人放松,也变得柔和,易佳夕忽然想知道为什么。
易嘉泽忽然嗤笑了声,“易佳夕,你终于舍得问我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纡尊降贵,心平气和地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这句话。”
易佳夕感觉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她警惕地盯着他,把手机死死握在手里。
“我七岁进易家,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你父亲冷淡我,你母亲仇视我,就连家里的佣人背地里都敢对我呼喝,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易嘉泽的眼神仿佛一片寒潭,“我最痛恨的是你,易大小姐。”
“我?”易佳夕气息不匀,“愿闻其详。”
易嘉泽眼神复杂,“你易大小姐多高高在上啊,家里的小公主,漂亮的洋娃娃,所有人都宠着你,我得看你脸色,处处小心,可你呢?你从来都不屑一顾。”
易佳夕缓缓地点头,“所以你恨我。”
“不应该吗?后来你母亲让我搬出去住,我很开心,终于可以离开,可你呢?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留下我?”
易佳夕默然片刻,“我以为你并不想走。”
不然小时候,为什么总要跟着她出去玩?
在不知道易嘉泽的身世之前,她是有真心拿他当弟弟看待的。
易嘉泽噙着一抹冷笑,“想不想,反正我都被你留下来了,既然这样,后来又凭什么随便把我扔下?”
“我,扔下你?”易佳夕觉得荒谬又好笑。
偏偏对面那人,说得那么认真。
易嘉泽将杯中剩余的酒一口饮下,重重地将酒杯扔到地上,幸好地上铺了地毯。
“是你要我留下来陪你玩的,凭什么说出国就出国,凭什么拿我当陌生人,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鬼地方?”
他情绪激动,微微喘着气,像是一只负伤的兽类。
易佳夕皱起眉,“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你都不要的东西,当我很稀罕?”
“你不稀罕,为什么要害死我父母?”易佳夕也跟着激动,“就算他不是你亲生父亲,总归养了你一场吧?”
她没想过要跟易嘉泽挑明。
但话到嘴边,怎么也咽不下去。
易嘉泽沉默了接近一分钟,才缓缓开口,“如果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面对易佳夕的指证,他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证据呢?我亲眼看见你在车库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证据你自己去找啊,谁主张谁举证,别欺负我不懂法啊。”易嘉泽微微眯起眼睛,头靠在墙上,显得有些疲倦。
或者他根本就是醉了。
易佳夕说,“既然不稀罕,你可以离开。”
大把的人等着接盘。
易嘉泽轻蔑地笑了,“那可不行,现在郑家倒了,万金也别想全身而退,我这个时候撂挑子,指望邱志添那个废物,还不如直接宣布破产,何况——”
“该死的还没死,我还不能走。”
酒意不断上涌,易佳夕开始觉得眼皮墩得发沉,她想把易嘉泽赶出去,想叫他闭嘴别再啰嗦。
可她心中却有个直觉,似乎快要接近某个真相。
她逼迫自己强打精神,“谁该死?”
易嘉泽舔了舔嘴唇,眼神残忍到直白,“当然是你亲爱的奶奶,尊敬的姚董事长啊。”
话音刚落,易佳夕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梁霁辰”三个字亮到让人双目刺痛。
她蓦地睁开眼,直接将电话挂断。
想要弄清真相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所有,“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我说,咱们道貌岸然的姚董事长,人老心不老,做慈禧不够,还想当赵姬,你说,可不可笑?”
易佳夕立刻开口训斥,“不要胡说八道!”
开玩笑也得有个底线。
易嘉泽坐直身子,忽然拽住易佳夕的手臂,“你走的那年,有天晚上我躲在书房衣柜里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姚金玲和徐明华在房间里,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他的手那么用力地锢着易佳夕,目眦欲裂,易佳夕听得头皮都要炸开,胃里一阵翻涌。
“滚开!”她用力挣脱开,走了没两步又被拽住。
易佳夕步伐不稳,与易嘉泽一同摔在地上,发出响声。
“你只是听听就受不了,我呢?”易嘉泽摁住易佳夕的肩膀,声音近乎呜咽,“你把我丢在这里,有可怜过我吗,有吗!”
外头的佣人听到动静,轻轻叩门询问。
易嘉泽此刻濒临理智崩溃的状态,他抓起桌上的一只花瓶,奋力砸到门上,“都他妈给我滚!”
无人再敢来敲门。
奇怪的是,就连家里其他人都仿佛人间蒸发。
或许他们本身听见了,只是对易嘉泽多有忌惮,反正不关他们的事,与其趟浑水,不如装聋作哑。
荒谬吗?
但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一个一个都是这样。
刚才闹了一阵,易佳夕几乎精疲力尽,她躺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喘过气来。
易嘉泽双目紧闭,像是也累得不行。
随便吧。
易佳夕心力交瘁地闭着眼睛,胃里灼烧的感觉好了些,她很困,头也晕,耳朵有细小的嗡鸣。
模糊间,她听见旁边有人说话,像是梦呓般。
“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能心疼心疼我吗?”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烧得疼。
就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弟弟,还有一些情节会在番外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