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易佳夕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
易嘉泽不在地上。
唯独她的项链被取了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她坐起来,发了好久的呆,双目无神,只觉得自己一身酒气,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
这简直无法忍受。
易佳夕撩开被子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洗头洗澡,在脸上随便拍了点水,没有心思仔细护肤。
昨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易佳夕披散着一头湿发,靠在床头想了一会儿,仍旧抹不开心里那股恶心感。
她知道,那不是因为宿醉。
手机上有梁霁辰打来的几通未接来电,和一条晚安微信。
应该立刻回过去的。
一晚上没有联系上,梁霁辰那根榆木脑袋,一定很着急。
偏偏他还是种不会哭的小朋友,连晚安都发得那么拘谨。
佣人轻声敲门,叫易佳夕下楼吃早餐。
饭厅里,一家人围坐在方桌上,易嘉泽不在座位上。
“你弟弟还在睡觉,不等他了,晚上吃年夜饭再喊他。”
说话的是姚金玲。
她今天穿了件酒红色的大衣,脸上带妆,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徐明华坐在她的右边,给她盛了碗粥。
易佳夕吸了口气,“我也不饿,晚上再吃。”
大年三十的年夜晚,是无论如何推不了的。
尽管她很不明白,昨晚吃了一顿,为什么今晚还要继续,明明大家都觉得折磨。
她回到房间,给梁霁辰回电话,那边没有接,可能是在练琴。
易佳夕躺在床上,很快又睡着,再醒来的时候,是晚餐时分。
天都黑了。
今晚的年夜饭由自家酒店的主厨负责,菜色丰富,上菜后,主厨文师傅穿着厨师服,一样一样介绍菜式,姚金玲满意地点头。
易嘉泽在易佳夕身边坐下。
不等姚金玲动筷,易嘉泽先一步伸向餐桌正中的鲈鱼,从腹部夹下一块肉,放进易佳夕碗中,接着把鱼翻面,又给他自己碗里夹了一块。
桌上余下几人通通愣住。
就连易佳夕,都不免错愕地看着他。
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多有迷信,规矩很多,年夜饭上的鱼摆在正中,是用来看的,不能动筷,更不能翻面。
所谓年年有余。
今天这“余”直接让易嘉泽给戳破肚子,十分壮烈地瞪着双死鱼眼,死不瞑目。
“吃啊,都看着我干嘛?”易嘉泽自顾自地吃起来,旁若无人。
姚金玲登时不悦的垮下脸,“易嘉泽,你的规矩呢?”
易嘉泽惊讶地抬起头,“什么规矩?我们家还有规矩吗?”
他犯起病来,向来是不考虑后果的,谁的面子都能撕碎了往地上踩,只是他一向表面上对姚金玲还算恭敬。
今天突然发作,一上来便直接挑衅老太太在家里绝对的权威。
易文珊不动声色地撞了撞邱志添的手肘。
据她所知,老太太已在一个月前私下找律师立好遗嘱,易嘉泽这个便宜孙子占了大头。
好戏开场,她巴不得易嘉泽再闹大些,遗嘱能立,当然也能改。
姚金玲严肃地盯着易嘉泽,捏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时候,徐明华忽然起身,手轻轻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姚董,我看过您近期日程,不如和梁家约在初七这天,梁先生说这天有空。”
“你来安排,”姚金玲顺了顺气,看着易佳夕,“你把初七那天腾出来,和梁家吃饭。”
易佳夕愣住。
手一松,筷子跌在地上。
徐明华说话时她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梁是梁霁辰的梁。
“什么时候?”易佳夕缓缓开口。
“初七,”徐明华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加重语气,“正月初七,也就是一周以后。”
“谁约的?”
徐明华说,“我今天替姚董问候一下梁家长辈,提起小姐和梁先生在交往的事,顺便约了下见面时间……”
易佳夕骤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她极为光火,“谁准你约的?”
“我准的,”姚金玲抬眼睨着她。
易佳夕垂下眼眸,手撑在桌沿上,心里难受极了。
胃里又开始不断地犯恶心,想来是昨天的酒还未醒。
易文珊站起来,走到易佳夕身边,假意劝着,帮她挪椅子摆筷子,让她跟奶奶道个歉,好好过年。
挑起这场纷争的易嘉泽,却仿佛没事人一般,自顾自地吃东西,完全置身事外。
易佳夕不管他,死死地盯着姚金玲,“取消约定,这件事我不同意。”
“易小姐,这都约好了,怎么能失信于人……”徐明华再度开口。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到底姓易还是姓金?”
姚金玲怒喝道:“谁让你在饭桌上大呼小叫没规没矩的,是你母亲教的吗?”
易佳夕气得快要站不稳,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却无法忍受姚金玲对母亲的侮辱。
“我妈妈一向好好教导我,倒是您,教出的儿子背叛婚姻,道德败坏,不知道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住嘴!”姚金玲气得发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球浑浊,“给我滚!滚出去……”
易佳夕的手死死地扣着桌沿,满脸倔强,“放心,我会滚的,但是你和梁家的见面必须取消,我的私人生活和你们没关系。”
姚金玲用力拍了下桌子,“你都住到人家家里去了,哪有家长不见面的道理?败坏家风!”
“败坏家风?”易佳夕实在忍无可忍,“梁家清清白白的人家,跟我们家结亲家,我都替他们觉得委屈!”
闻言,姚金玲大为震怒,她从轮椅上站起来,抄起竖在一旁的拐杖,朝易佳夕的方向挥下来。
这时候,易嘉泽才停下筷子。
他站起来,轻轻松松拦住老太太,将她的拐杖夺下,回头冲易佳夕淡淡道,“还不快走?”
不用他说。
易佳夕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嘉禾苑。
她驾车一路回到梁霁辰家,头脑空白,直到将车停进车库,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拿手机。
显然,现在是不可能再回去取了。
这个月,摔了一部,落了一部,手机在她手里运气都不太好。
易佳夕回到家里,一头扎进沙发上,把脑袋埋进圆乎乎软绵绵的抱枕里面。
这些都是她搬来之后,从家具店买来的。
到这时候,她才发觉梁霁辰多有先见之明。
她如果能认真一点,背下他的手机号,现在总能有办法给他打电话。
二楼书房有一部座机,是从前这家主人安装的,梁霁辰一直没有注销,虽然那部座机也无人使用。
易佳夕在沙发上躺了会儿,肚子饿得难受,起身到冰箱找食物。
刚走到楼梯处,就听见楼上电话铃声叮玲玲的响起。
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十分响亮。
直觉告诉她,这是梁霁辰打来的。
等到易佳夕接起电话,果然是他。
“终于接电话了,”梁霁辰听起来松了口气,“手机又丢了?”
顿了顿,易佳夕才问,“你怎么知道?”
梁霁辰说,“我打给你,一直不接,后来有人接电话,告诉我你把手机扔下走了,我猜你就在家。”
家。
他把这里称作家。
易佳夕吸了吸鼻子,“谁接的电话,佣人?”
“不是,”梁霁辰顿了顿,才说,“是易嘉泽。”
这倒是出乎意料。
但这两天,她受到的惊吓太多,神经已经有些麻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吵架了?”梁霁辰声音柔和,“先弄点吃的,别饿着,我坐明天的早班机回来……”
易佳夕忍不住打断他,“你为什么擅自做主和我家人见面,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昨天晚上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梁霁辰的语气有些沉闷,“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我以为,我们的家人迟早会见面……”
“为什么迟早会见面?这跟我们的家人有关系吗?”易佳夕眼眶红红的。
一边宣泄,一边后悔。
这次,梁霁辰沉默的时间更久。
易佳夕听见他在房间里踱步的声音,听见他打开窗户,在那边叹了口气。
她讨厌听见他叹气。
“你说得对,我再次道歉,但是,”梁霁辰语气冷冷的,“我想问你,你的意思是现在不见,还是永远不见。”
“这很重要吗?”
“这不重要,我不在乎你那些绯闻,不在乎你的家人,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梁霁辰第一次表现出急躁的一面。
“我只想知道,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易佳夕的心里掠过千言万语,但她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我不知道,梁霁辰,我没想过那么久远的问题。”
他却说,“我想过,想过很多,你想知道我想了什么吗?”
这次沉默的人是易佳夕。
有接近两分钟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对方的呼吸,那么近。
就像是梁霁辰抱着她睡觉的时候。
“你不想知道。”梁霁辰第一次主动干脆地挂了电话。
听筒里只有持续而聒噪的滴声,像是在提醒她,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
易佳夕不知道自己这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她一个人躺在主卧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没有手机没有音乐,没有身边人的呼吸,她开了一盏小灯,仍像是与世隔绝。
每次周遭出现细微声响,易佳夕都会惊醒,然后发现并不是梁霁辰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易佳夕被一阵门铃声惊醒。
对方很急,没节奏地按个没完,只怕附近贪睡的夜猫都要被吵醒。
她当然知道那不是梁霁辰,他有钥匙,不会按门铃。
她披上外套去开门,看见孟瑶着急忙慌地站在门口,刚看见易佳夕,就抓住她的袖子,“老板,你家里出事了!”
“你别慌,慢慢说。”易佳夕按住孟瑶的手。
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冰凉。
易家出事了,就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接连两件大事。
姚金玲凌晨时分突发脑溢血,倒在地上,直到早上五点才被护工发现,送入医院,目前还在抢救。
就在半小时以前,几个警察从机场带走了徐明华,那时他正要搭乘前往美工的航班。
易佳夕顾不得太多,用十分钟的时间收拾好自己,孟瑶开车送她到医院。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大年初一,新春伊始,谁家出了这样的事都是倒霉,连谈起来都怕沾上晦气。
医院正门口蹲守着许多记者,孟瑶见机行事,将车绕到侧面,下车时,递给易佳夕一只口罩。
这些记者,不知该说他们敬业还是无聊。
“这些记者跟苍蝇一样,千万别被拍到。”孟瑶打算下车,和易佳夕一起进去。
易佳夕拍拍她的肩膀,“你就别去了,回家吧。”
“为什么啊?”孟瑶使劲眨了眨眼。
“大年初一,你不用去拜年?”
孟瑶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拜年,你试过被一群亲戚联合起来催婚的感觉吗?谢了,惹不起,微信拜年保平安。”
易佳夕笑不出来。
她从侧门进入医院,为了躲避记者,走楼梯到五楼手术室,走廊尽头,易嘉泽站在窗口抽烟。
易文珊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见易佳夕过来,易文珊连忙拉着她坐下,“你姑父去办手续了……唉,情况不妙。”
手术门紧闭,门里是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里面正在经历生死劫数的人,在几个小时以前和她吵到几乎断绝关系。
而现在易佳夕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心里一片茫然。
短短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还不等人收拾好情绪,又纷沓而来。
手术时间可能会很久,易佳夕把孟瑶叫到身边,“你先回去吧,待这里也没用。”
孟瑶点头,“饿不饿,我给你买份早餐上来?”
“不用,”易佳夕忽然想起来,“你到梁先生家里跑一趟,帮我把东西收拾出来。”
易佳夕告诉孟瑶那几样物品和行李箱的位置,然后把钥匙给她。
孟瑶愣愣地看着她,“老板,这是干嘛呀,梁老师知道吗?”
易佳夕没说话,只是摇头。
什么意思?
直到孟瑶坐上车,也没明白。
到底是梁老师不知道。
还是易佳夕不知道她想干嘛?
五个小时以后,医生从手术室出来。
姚金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目前处于脑死亡状态,一切生命体征靠仪器维持,从手术室推出来又进入ICU,家属不能跟进去。
医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以病人目前的情况,苏醒的概率极低,但不排除会发生医学奇迹。”
易文珊抓着易佳夕的手臂,语气沉痛,“我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救活我的母亲,我们愿意等!”
易嘉泽淡淡地嗤了一声,“浑身插满管子,那也叫活着?”
“你还说?你昨晚到你奶奶房间说了什么?怎么你一离开,她就发病了?”
易嘉泽扯扯领带,不客气地顶回去,“那姑妈快叫警察抓我啊,我保证不跑。”
他目光戾起来,易文珊不敢再声张。
医生眼明心亮,大概是看多了这类家庭矛盾,并不掺和,客套几句就离开了。
易佳夕坐回椅子上,易嘉泽在她旁边坐下,把手机递给她。
“昨天有人一直在找你,烦不烦呐,”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不是分手了吧?”
易佳夕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ICU病房只能在下午三点集中探视,隔着一层玻璃,病床上的老人静静地躺着,身上都是管子,看不出丝毫生气。
仅仅是靠仪器来维持生命。
易家的几位叔伯长辈,和旁系亲戚,都纷纷来医院探望,看到姚金玲的情况,都叹气不止,但都不赞同易嘉泽的说法。
“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啊,要相信医学,这可是你们的亲人……”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谁要是敢说放弃,谁就是不肖子孙,为了遗产连孝道都不顾。
要论利益,首当其冲的就是易嘉泽,虽然谁也没有看过遗嘱内容,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易嘉泽笑了笑。
他虽然疯,但不傻,不至于在这个当口犯众怒。
毕竟这时候,整个集团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自徐明华被捕,集团账目被清查,众多营业部被关停,股价下跌,就连易嘉泽也可能被殃及。
徐明华涉嫌职务侵占、挪用资金、侵犯商业秘密等多项罪名,这些他已经承认,唯独不肯承认与那倒台的郑家有牵连。
这段时间,易佳夕停了社交网络上的所有更新,清空微博,不想让任何媒体有可乘之机。
她知道,在这时候,任何一个字眼都会被拿来做文章,为所谓的豪门恩怨提供想象空间。
如果说唯一的好处,无非是能辨清身边的人,不乏许多趁机和她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的人,易佳夕跟钱之航开玩笑:总算能清理自己的朋友圈,也不算太差。
毕竟,风波总有平息的一天。
奇怪的是,无论网上怎么内涵易家,却没人提起不久以前的Y.Bakery的“食物中毒”事件,就连那位博主也如同隐形。
又或许是有,但很快被处理掉,易佳夕知道跟他有关。
在结束又一次关于姚金玲的家庭会议后,易佳夕感到精疲力竭,她已经搬回滨江丽屿,恢复独居生活,孟瑶帮她行李箱送回这里,顺便把那把钥匙也带了回来。
易佳夕那天忘了交代孟瑶把钥匙留在房子里。
记得那天孟瑶送行李箱过来时,问过易佳夕,和梁霁辰到底是怎么了。
易佳夕回答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好像一瞬之间面临太多问题,使她没有精力去想这个问题,就像她透过玻璃窗看到毫无生机的姚金玲躺在那里时,也不能决定是应该牺牲尊严和生活质量来维持生命,还是当断则断结束一切。
那天争吵过后,易佳夕和梁霁辰没有联系彼此,她不知道梁霁辰是怎么想的。
“我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她这样告诉孟瑶。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章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让他们暂时分开。
但我觉得是需要的,奶昔和木头之间有些问题迟早要解决,这需要距离,和暂时的分开。
放心,是甜文,我是亲妈。
和好的那一章会公布关键词,还有不懂的小可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