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凌力

知道天寿秘密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亨利医生。第二个是布鲁克夫人。第三个人,是陈妈。还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常常来看天寿,他对天寿的秘密不知道也没兴趣,只是喜欢来跟天寿说说话儿,报告许多外面的新闻,也顺带着大嚼一顿陈妈给病人做的中国菜。他大脑袋,瘦肩膀,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杰克,都很喜欢他。小杰克是个中国孩子,显然,他从未把面前的中国姑娘同一年前那个月明之夜在葛总兵遗体边见到的中国小兵联系起来。他跟天寿可说是一见如故,没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鲁克船长有时候也来探望一下,表示问候和关怀,礼节性的味道居多。
有这样的养伤环境,有这许多人的关爱,天寿的伤口复原很快。
这个小病人温柔沉默,对所有的人都很礼貌,文质彬彬、举止优雅;但谁都能看到,她很少有笑容,眼睛里满是忧郁和哀伤,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多半个钟头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晚上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隔壁的陈妈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要在她身边安慰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才显出片刻的活跃,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和忧伤之中。亨利医生和布鲁克夫妇商议,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于是,不但亨利医生来得更勤、逗留的时间更长,而且布鲁克夫人和陈妈也对天寿照顾得更周到,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聊天说话,还鼓励小杰克常来常往,逗天寿多说话多笑。
但,并不见效。
心病还须心药医,亨利医生当然也懂得这句中国的俗语。那么天寿的心病是什么呢?不久后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寿服用了亨利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水,从半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把连续几天的失眠补足了,醒来时觉得有了精神,同时就感到床身在轻轻颤动,耳边也响着连续不断的轰轰声。她很惊讶,忍着疼痛用力坐起身,从圆窗看出去,发现原来熟悉的码头不见了,原本可以远远看到的金山寺塔不见了。江风在呼呼叫啸,江岸、岸边的田地、树影、小村子都在缓缓后退。一辈子乘过各种各样航船的天寿,立刻失声大叫起来:
“船开了!船怎么开了!……我不要船开走!我不要离开镇江!……”
陈妈听到她的吵闹,赶紧给她端了一杯她最喜欢的冷冻果汁,刚靠近就被她打翻,洒了一床一地。她叫喊着,捶着床捶着胸,又挥手把床头小柜上的花瓶一把胡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起的红红的花瓣、玻璃片和水花差点儿落到闻讯赶来的小杰克和布鲁克夫人的脸上。
布鲁克夫人嘴里喊着“chaldein!chaldein!”走近天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料平日小鹿般温良的小病人,此时仿佛变成小狼,狠狠一推,把毫无防备的布鲁克夫人推得踉跄后退,要不是小杰克在后面用力扶一把,她定会重重摔倒。而天寿还在那里捶床摇头大喊大叫:
“我不离开镇江!……快放我下船!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卖掉!你们对我好,都是在骗我!就是要卖掉我!……”
陈妈赶紧和小杰克一起扶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天寿喝道:“你看你都胡说些什么!你又是伤又是病的,谁肯买你?”见天寿一愣,她紧跟着说,“夫人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船上,好吃好住让你养伤,你这个样子,可不是忘恩负义吗?”
天寿呆呆地傻望着夫人,终于红了脸,低了头。
夫人问明陈妈和天寿的对话,笑了起来,通过陈妈告诉天寿,等她的伤病养好了,她可以到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开动,现在正在向南京进发。这是条测量船,一定要在舰队之前为大家测量航道,避免触礁搁浅。
夫人话还没说完,男仆在外面请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寿的头发,说她过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小舱房。
小杰克帮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惊奇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哩!”
陈妈换下被果汁弄脏了的被单,边摇头边责备地说:“你怎么好这样子对待夫人呢?她是个好人呀!不要说在英国人中间,就是在中国人中间也不容易遇到这么样的好心肠!……”
天寿咬住嘴唇,好半天赌气不响,后来忍不住地说:“你就那么喜欢给英国人做活儿!”
陈妈丝毫没有觉得这话在刺她,笑着说:“给谁做活儿不是做活儿?我做过这些家英国人,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恶鸡婆也似的,算工钱的时候恨不得你倒找给她才好!做活儿的谁不想找个仁义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寿语塞片刻,说,“你就不知道咱们香港给英国人占了?”
陈妈仍然憨厚地笑着说:“谁占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是个纳粮上捐不是?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英国人缴也是缴,有啥不一样呢?要说英国人拿咱当奴才,朝廷就不拿咱当奴才了?咱就是个奴才的命呀!”
天寿气不过,转向小杰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这个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汉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身世:父亲在第一次定海之战中阵亡,母亲又随别人走了,撇下不到十岁的他无依无靠,要饭要到英军营地,几名海军军官喜欢他聪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寿一直想问他,可总开不了口,今天借着这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立刻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小杰克,你就不想你妈呀?”
小杰克不以为然:“想她干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总该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领了饷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没处躲没处藏!”
“可你爹他是为国捐躯的呀!他是叫英国人打死的呀!”天寿几乎叫出声。
小杰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他叫英国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国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谁也不死了!……”
天寿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噤声。
陈妈倒很有兴趣地问道:“小杰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长大了,干什么去呢?”
小杰克说得更加来劲儿:“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学了不少本事啦!将来,我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水手们说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儿!……只要去航海周游,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黄人、红人、绿人、蓝人……”
天寿没有心思听小杰克嗦,她还沉浸在自己与陈妈小杰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觉得陈妈和小杰克不对,可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们。她想要反驳、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屈得慌,十分难受,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让她出气都不畅了。当陈妈重新给她倒来果汁并和小杰克一起好心地劝慰她时,她竟觉得满心凄凉,无着无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时,船靠岸停住了。
随着甲板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亨利出现在舱门口。
他微笑着说:“小四弟,今天情况怎么样?”
望着他温厚和善的笑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天寿窝在心头的闷气和忧伤突然找到出口,忍了多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哇的一声咧嘴大哭,还向亨利伸出双手,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猛然间见到亲人一样。
亨利不知所以,赶紧走过来,天寿竟倚在他的胸口哭个没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湿了一大片。陈妈和小杰克很是惶然,不知道这个古怪的病人哭的什么。亨利虽然不知内情,但却被这种不言而喻的信赖和依恋感动,眼角都湿了。他轻轻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安慰地小声说:“别哭,别哭,有我在呢……”
布鲁克夫人赶来,问起情由,谁都说不出为了什么;再看看这个场面,她慈爱地笑了,对亨利说:“她是离不开你,医生。对她来说,我们还是陌生人,只有你最亲近。你本来是天天按时来的,可昨天你没有来,今天又来得这么晚,她很孤独,很忧伤。”
亨利的脸微微一红,吻过夫人伸来的手,回答说:“医疗船开船前准备工作很多,昨天忙不过来。船在行进中也没法到这里来。”他又改用中国话对仍然眼泪汪汪的天寿笑着劝说道,“夫人和陈妈还有小杰克都很爱护你关心你,这些日子不都是陈妈在给你换药吗?你的伤口不是都快好了吗?”
天寿含泪点点头。
“那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就是听我小三哥的话,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得结实健康。过几天我们的船就会长时间停泊,只要你听话,不要哭,不要忧伤气恼,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就会天天来看你,咱们说定了,好吗?”亨利像对不听话的孩子那样双手轻轻扳着天寿瘦瘦的肩膀,温柔地笑着嘱咐。
天寿赶紧问:“船要停了吗?停在哪儿?”
“停在南京下关江口。告诉你,是个好消息。你们的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要议和了,不打仗了!……好了,快把眼泪擦干,乖乖地躺到枕头上去!……”安顿好了病人,亨利又转过身去把消息详细地对布鲁克夫人说明。
大哭了一阵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的天寿,目不转睛地看着亨利,心里在想,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已经下了决心一辈子不嫁人,也就不必非嫁敌国的亨利不可了吗?……将来反正隔着几万里,不用挂牵也不用担心,可眼下他还是我最亲近的小三哥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和委屈,他能明白吗?能帮我解开吗?而且,我能对他直说吗?……
正在跟布鲁克夫人说话的亨利,仿佛背后有眼,回过头来就迎着了天寿凝神的目光,立刻回报她一个知心的温柔的微笑,甚至还微微地挤了挤眼,让天寿怦怦然心跳不已,脸上飞红,赶紧又把被单扯上来盖住了眼睛……
这一举动让亨利心头一阵战栗,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动。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对布鲁克夫人说,病人沉默寡言,整日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还会造成精神方面的新疾病。要设法使她高兴起来,至少也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才好。
布鲁克夫人连连点头,想了想,说书房里可能有些画册,有风景人物的,也有滑稽画儿,也许对病人有好处。二人说着就要离开,天寿登时显得那样惊慌,眼睛就像从母羊身边拖走的小羊羔一样可怜。亨利连忙告诉她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小杰克也对天寿说,夫人和亨利医生去给你拿好看的画册。天寿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回来了,夫人把带来的几本画册一一翻给天寿看。天寿看着这些讲究透视和立体感的西洋画,觉得新奇好看,但又一眼一眼地抬头朝着亨利望,因为亨利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有种忍着笑故作玄虚的表情,让她很好奇。
亨利终于忍不住,笑嘻嘻地捧出他藏在身后的宝贝:一面琵琶和一支竹笛一管紫箫!天寿登时脸色发白,怔怔地呆住了。
亨利对天寿的反应很满意,高兴地说:“这是夫人收在书房里的藏品,准备和她收集的许多东方扇子一起,回英国办博物馆的!但夫人自己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过这些乐器的演奏呢,小四弟,你……”
天寿不等亨利说完,已经急不可待地把三件乐器抢过来,像抱孩子一样非常珍爱非常心疼地抱在自己怀中,像抚摸孩子柔嫩面庞那样,轻轻地充满情义地抚摸着琵琶的丝弦和箫笛的洞眼,不知怎么的,嘴唇颤抖起来,眼圈儿又红了。
亨利连忙说:“你见到这些宝贝不高兴吗?你不想让这些关爱你的朋友们见识见识这些宝贝的魔力,欣赏欣赏你的技艺吗?”
天寿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思绪万千,在胸中激荡萦回,非借助这些从小朝夕相伴的丝竹朋友把郁积在心头的块垒吐一吐不可。
她先用笛子习惯地吹了一曲《梅花弄》,嘹亮的笛声使亨利、布鲁克夫人、陈妈和小杰克四位听众吃了一惊。亨利是为它的美妙,另外三人几乎不相信娇小病弱的天寿,通过这只小小的斑竹,竟能发出这样洪亮的、高飞入云的声音。
天寿换了紫箫,用短短的一支《寄生草》,把淡淡的忧郁和无法言表的优雅传达给她的听众。箫声当然不及笛声响亮,但在这样的黄昏,它传得更远,不久,窗外的甲板上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似乎害怕惊扰了这奇异的音乐,早早就停在了远处。
久病的天寿还是气虚,两支曲子吹过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亨利怕她劳累,劝她停止。天寿却停不下来,又拿起了她最喜爱也最擅长的琵琶,她把这面四相十三品【四相十三品:琵琶颈部凸起的档子称为“相”,音箱上有更多的档子,称为“品”。】的琵琶在怀中使劲搂了搂,仿佛在庆幸旧友重逢;然后转轴拨弦,调好了音,试着一个轮扫下去,仿佛急雨打在荷叶上。布鲁克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天寿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多年习惯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着一种说不出的静穆和神圣,这目光越过每一个人,穿过舱房的白壁,透过面前的空间,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只见天寿左手的纤纤细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朝四弦一挥,看去很有力,弹出的却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声,仿佛从天上传来,余音袅袅,一下子就把在场听众的心提得高高的,预想到后面的无比美妙的旋律,人们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个音符。
天上的仙乐一步又一步地走来了,走近了……它像一阵春风,吹绿了大地,吹进了繁花似锦的花林。花林笑着摇摆又摇摆,雪白的飞花漫天飞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樱花?……
乐曲忽而沉思幽静,忽而轻快活泼,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扬顿挫,摇曳多姿。它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他们的共鸣--
小杰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层白浪花追着一层白浪花;
陈妈仿佛又回到青春岁月,伴着丈夫在水平如镜、白鸥翩翩的稻田里插秧;
布鲁克夫人眼前出现了苏格兰故乡的浓密而芳香的树林,枫树和栗树的浓阴覆盖着幽静的小径,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兰树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间出血的小四弟,看到了穿着雪白纱裙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宝石般闪耀的星空下那双美丽纯洁如天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轮扫之后,一弦轻拨,就像是晶莹的水滴落在了钟乳石上,乐曲结束了。众人却像是中了魔法,睡着了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全都呆呆地看着怀抱琵琶的天寿。
这是对演奏的最高褒奖。两年多没有上台的天寿,又一次体味到久违了的欢快和沉醉,那种成功地颠倒了听众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过去十多年的梨园生涯中,今天这样的成功也是不常有的,天寿心里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这么和美了。
小杰克第一个跳起来,扑上前拉过天寿的手看,说:“你这手上有妖术吗?是不是能用这个什么什么‘琶’把人的魂儿吸了去?”
陈妈抹着眼泪,望着天寿只是笑,只是点头又摇头。
布鲁克夫人感动得在天寿额头吻了一下,不住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亲爱的!”
布鲁克船长竟也凑热闹地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右手放在胸前,对着天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就朝他的夫人很快地说起了什么。
天寿注视着亨利,亨利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仿佛读到了很多很多,却又像什么也没读明白,只有沉醉,只有痴迷。后来亨利走上来,小心地握住天寿的手,低头在那神奇的美丽的小手背上轻轻一吻,又抬眼望定天寿,用感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带着仿佛在梦中的神情,低声说:“天哪,你真是一个小仙女!……”
天寿觉得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抽回来,藏进被单里,心头像小鹿乱撞,窘得差点儿掉泪,但绝不是因为痛苦……
布鲁克船长走来拍一拍亨利的肩,亨利一惊,才定了定心,回过头去听布鲁克夫妇对他说了好一阵,不住地向天寿示意。亨利于是来对天寿说:“布鲁克夫妇非常钦佩你的技艺,也被今天所听到的东方音乐的魅力所征服,他们希望能把你和你的音乐介绍给更多的朋友,到南京之后,一定会有相当长的停留时间,如果你能在那时候再作一次表演,他们夫妇将会非常感谢。”
天寿一听就慌了,说:“你们又要攻打南京了吗?”
亨利和布鲁克船长一起安慰天寿,说璞鼎查爵士是用攻南京来逼迫你们的朝廷尽早达成和议,结束战争,不会真的攻打南京;谈判总要讨价还价,不可能三五天就谈成,所以会在南京城外等不少日子。布鲁克船长还再三安慰天寿说,和议一定能谈成,你们的朝廷会屈服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敢再打了,也禁不住再打了。
一瞬间,天寿又被耻辱感压倒,刚才突如其来的成功的沉醉顿时烟消云散。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头垂到胸口,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亨利见状,对众人说,病人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布鲁克夫妇很客气地告辞后,小杰克和陈妈也跟着出了舱,亨利为天寿把脉,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这才安心地在床边坐下。天寿想要说什么,亨利把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要天寿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
过了一会儿,陈妈给医生和病人送来茶点的时候,见天寿像个很乖的婴儿一样静静地睡着,唇角微微里凹,露出一点笑意;亨利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画册,眼睛却痴痴地落在他的病人的脸上。陈妈轻轻地咳了一声,才把亨利惊醒过来,他对陈妈笑笑,说:“你看她睡着了是不是很像个小天使?”陈妈笑着连连点头。
天寿被叫醒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他们两个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轻声地聊天,一会儿说起布鲁克船长的聚会,一会儿商量要是布鲁克夫人真的要收天寿做养女怎么办,一会儿又扯到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求学的经历。天寿也不时说起梨园戏班子和戏台上的种种笑话,总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像总有很多话要说,总也说不完。亨利说得多,天寿说得少,亨利避免提到眼前的战争,天寿也决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香港、定海、宁波这些字眼,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不过,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的那种无可比拟的亲切、自由、知己、彼此信赖、互相吸引。这是他们跟任何别的人在一起都感受不到的。
所以,当亨利告诉天寿说,以后连着三天,舰队要连续航行,他必须在医疗船上工作,不能来陪她的时候,天寿难过地低了头,两只手互相绞缠着,好几次欲言又止。亨利保证一停船就过来,并要天寿保证这三天遵从医嘱。
天寿没有抬头,小声说怕自己睡不好觉。
亨利留给她一些安眠药剂,还要她做些适当活动,以促进伤口的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