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仍然不放心,“导演,你没有怎么样吧?”
余芒强笑,“只有点累。”
“约会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们照去嘛。”
稍后要拜见下一个新戏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余芒心中惊恐无比。
怎么会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么会身不由己放软声音讲出不相干的话来?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制?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个声音:露斯马利,久违了。
不得了,余芒脸色大变,自言自语绝对不是好现象。
露斯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国加州念电影时,同学取笑她“你可不像一个露斯马利”才作罢。
忙的时候,连中英文姓名都暂时全部浑忘。
没想到此刻却叫起自己来。
大约连跟她五年的制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马利。
高中时一位对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说:“我替你查过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马利的意译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浅浅情意真正难能可贵。
他把三个字写在一张信纸上,递给余芒,“喏,迷迭香。”
余芒已忘却他的名字,只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对世界的触觉出奇的敏锐,吹弹得破,特别痛特别冷特别空灵,此刻多年经营厚厚重重的保护膜隔除一切伤害,却同时亦使她丧失许多灵性。
真正久违了迷迭香。
小林打断她的思潮,“再不出门的话,会迟到。”
到门口叫部车子,与制片赴会。
小生迟到,来的时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吗?余芒问自己,选角比选对象痛苦得多,恋爱失败,天经地义,事业有什么闪失,永难翻身。
余芒怔怔地审视小生英俊的脸。
值得吗,值得花制作费的五分之一来聘用他吗?识字的编剧才拿总制作费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余芒正襟危坐,一张逗大众喜爱的面孔,亦诚属难能可贵,价值连城。
只听得小林客套几句,“你知道我们导演,一向不懂应酬,她呀,只顾着埋头苦干……”
像理亏的家长向老师抱憾子女资质不健全。
小生对公认有才华的余芒亦怀若干好奇心,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于是用极具魅力的男中音问:“你是几时想做一个女导演的?”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余芒早已得体地回答过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轻轻地咕咕笑,脸上无限俏皮妩媚,侧着头回答:“当我发觉我不能做男导演的时候。”
此语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无限错愕,“怎么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来。
比她更吃惊的有忠心耿耿的林制片,这下子她肯定导演有毛病,小林后悔忠告余芒连二接三地开戏,好了,此刻导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喽罗可怎么办?
转头一看,噫,小生的反应却出奇地好。出名严肃的学院派女导演肯同他耍花枪呢,他完全松驰下来,大家马上成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这样说:“主戏并不在我身上,女主角才是担戏人,客串酬劳我是不会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戏。”
讨价还价,讲了半天,还没达成协议,小生见邻座有熟人,过去聊几句。
小林乘机问导演:“你怎样,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丝不苟的疙瘩固执脾气。
余芒点点头。
小生极适合剧中角色:带些公子哥儿习气,但是吃起苦来,又能拿出坚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员的也有隐忧,“导演这次不知要怎样留难我,做不到那么高的要求,是个压力。”
余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问英俊小生:“我们的导演如何?”
评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戏,当下他很惋惜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女子,恁地不修边幅?”
小林晓得他的品味未届这个范围。
余芒早退却为赶去方侨生医务所。
她开门见山地对好友说:“我发觉自己做出异常”的动作,讲出根本不属于我的言语来。”
侨生凝视她一会儿,“换句话说,你如果不是文艺过度,就是疯了。”
余芒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医生仁心仁术,慈悲为怀。”
“不要悲观,怀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还健全,真正神经错乱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医生,谁指出他患病,他还说人妒忌中伤他。”噫,这是说谁呀?
余芒忽问:“你在喝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余芒已经抄起面前的饮品,“这是你那养颜的腻答答蜜糖打鸡蛋。”一口饮下,只觉香蜜无比,十分受用。
“慢着,导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诉过你,我有点心不由主。”
“你恋爱了?”
“我一直爱电影。”
“啊!那是旧爱,新欢呢?”
“医生,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制作叫好与叫座率均有下降趋向,马上要惆怅旧欢如梦。”
“慢着,你要我医你的票房?”
“不;我只想你听我诉苦。”
侨生松口气,“幸亏你思路还清楚。”
“方侨生,在你悬壶济世的八年期间,你有否真正治愈过任何一个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余芒忽然活泼地轻轻拍一下手,“全凭谁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后合。
方侨生目不转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这余导演是坐若钟、站若松的一个人物,绝不肯无故失言、失笑、失态。
即使喝醉酒,也不过是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侨生不是不欣赏适才余芒表演的小儿女娇憨之态,但那不是余芒,就不是余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