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边云霞一层一层自橘黄演变到浅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浅滩,孩子们正嬉戏,并不怕冷,赤足追赶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蓝白二色太阳伞下坐着三三两两客人,无比悠闲,轻轻谈笑。

    侨生惊叹,“天,看我损失什么,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说:“有空一定要常常来。”

    “娱乐界的人这样不会娱乐,真是少有。”侨生笑。

    她俩在堤边坐下。

    “谁带你来的?”侨生好奇问。

    “没有人。”余芒无助地看着好友。

    这个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钻进她的思维,牵牵绊绊,缈缈不散,同香岛道三号一样,逼使她来看个究竟。

    余芒没有失望。

    侨生笑说:“这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动,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到这句话的关键性,只得暂时搁下。

    一艘风帆渐渐驶近,穿着橡皮紧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滩,水花四溅,她的男伴紧紧追在她身后,两人哈哈哈笑起来,终于,她让他追到她。

    侨生看着人家晒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诊症时间,一天听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时实在太过分。”

    余芒笑说:“每个人的成就感不一样,我不介意工作。”

    一个白衣侍者过来招呼她们。

    余芒顺口说:“老徐,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气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别得罪客人才好,欠着身子含糊地敷衍着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他叫老徐?”

    侨生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余芒摆着手。

    “近日来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营养专家,算了吧。”

    那一对在沙滩上奔跑的年轻男女走到她们附近坐下。

    女郎用干毛巾擦着纠缠不清的长鬈发,伸出玉腿,搁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着鲜红色寇丹,艳丽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并不羡慕,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欢观察事与人,她转过头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兴趣知道他长相如何,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儿,而且要多谢父母亲把最好的因子给了他:漆黑头发、高鼻梁、一双会笑的眼睛、强壮身段,正肆无忌惮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脚底心。

    只听得侨生问:“你这样玩过没有?”

    在片场里,没有人同导演玩。

    “等一等,”余芒说,“我认得这个人。”

    “算了,他并非你懂得应付的那类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么?”侨生笑吟吟问。

    “一时想不起来。”

    暮色渐渐合拢,天色转为灰紫,年轻情侣肩并肩离去。

    那个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咙边,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来。

    “来,”余芒拉起医生,“我们走吧。”

    “我想多坐一会儿。”

    余芒忽然之间非常非常温柔地对女友说:“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么味道?趁着身后有路,好思回头了。”

    侨生愕然抬起头来,暮色中只见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爱,与平日只晓得死板板往前冲的余大导判若两人,这余芒敢情是开了窍了。

    两人走到停车场,余芒忽然说:“让我来开这程车。”

    侨生失笑,“油门与离合器在哪里你都不晓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没有驾驶执照。”

    “乖乖地在另一边上车吧。”

    “让我试一试,求求你。”

    “余芒,香岛道另一边是悬崖,你怎么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冲动,她非要坐到驾驶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车场兜一个圈子。”

    侨生把车匙给她,倒是不怕她闯祸,要发动一辆车子,要经过好几项手续,侨生看扁余芒办不到。

    谁知余芒一坐上司机位,整个人似脱胎换骨,动作灵敏轻巧,一下子发动引擎,并且对侨生说:“机器转数不对了,要拿去检查。”

    侨生张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车,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进排档,车子呼一下转弯驶入大路。

    侨生急道:“喂,你答应我只在停车场绕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侨生,专注地加速,车子渐渐疾驶,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侨生错愕多过惊恐,因为余芒这手车开得实在太过曼妙,快车太容易,谁不会踩油门,不怕危险即可,但快得稳,收放自如,逢车过车,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简单。

    余芒几时学会开这样的车?

    不消一刻侨生便明白了,余芒渐渐追近一部红色意大利跑车,车上男女,正是刚才在沙滩上见过的那对情侣。

    两部车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过去。

    侨生警告她:“小姐,请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顾一切追贴,两车在公路上并排疾驶。

    红色跑车司机亦无限惊讶,转过头来看她。

    这时,余芒记起他的名字来,忽然如失心疯似大声呐喊:“于世保,你胆敢开我的车来接载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连余芒自己都吓一大跳,一失措,车子便慢下来堕后。

    那辆红车的司机遭余芒大声吆喝,吃惊过甚,直往避车弯铲过去,刹车,停住。

    他女伴吓得脸色发白,“于世保,那是谁?”她尖声问。

    于世保一额冷汗,“我这就调头去看个清楚。”

    他硬是在双黄线不准转弯的地方调头,引得对面整列车响号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