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我看你却深觉活泼爽朗,思慧真不及你。”

    余芒知道这是机会了,闲闲接上去,“文太太,我倒真希望与思慧交个朋友。”

    谁知文太太听到这个善意的要求,立刻惊疑莫名,过一会儿,定定神,才说:“你不知道。”

    余芒莫名其妙,不知什么?

    有什么是人人知道,她亦应知道,但偏偏不知道的事?

    余芒看着文太太,文太太也看着她。

    过很久很久,文太太说:“明天下午三时,你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见思慧。”

    “啊,”余芒十分欢喜,“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到思慧了。”

    文大太凝视余芒,这女孩,像是什么都知道,可是却什么都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

    文太太泪盈于睫,匆匆取过手袋而去。

    涂芒站起来送她,回到座位,发觉文太太遗忘了思慧的小照。

    余芒小心翼翼把照片纳入口袋。

    傍晚,制片小林见导演痴痴凝望玉照,好奇地过去一看,唉,陌生面孔,脑筋一转,会错意,立刻说:“我们绝不起用新人,这并非太平时节,我们但求自保。”

    余芒却问:“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别的本事没有,判别美女的本领却一等高超,见得多,耳懦目染,当然晓得什么叫美。

    小林点点头,“但不快乐。”

    “那是题外话。”

    小林笑,“在快乐与美丽之间,我永远选择快乐,美不美绝非我之思虑。”

    余芒问:“会不会我们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华更胜一筹,比较实际。”

    “不,”’余芒说,“你这样说是因见时下所谓美女其实由脂粉堆砌出来,真正美貌也十分难得。”

    小林笑问:“这又是谁,你的朋友、亲戚、情敌?”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们下一个剧本的结局。”

    小林不明导演的意思,难怪,做着这样艰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负荷,言行举止怪诞诡异一点,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长辈写作为业,一日,小林天真地问:作家都喜怒无常吗?那长辈立刻炸起来,“天天孤苦寂寥地写写写写写,没疯掉已经很好了。”

    看,人们赚得不过是生计,赔上的却是生命。

    这一轮导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条件谈得怎么样?”小林问。

    “她要求看完整剧本。”

    “她看得懂吗?”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读给她听。”

    “我看还是由导演从头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视美女,请勿妒忌美貌。”

    小林滚在大沙发里偷笑,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之间,这一组人简直心痒难搔,不知何去何从。

    遇上了文思慧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点紧张,思慧显然是那种对世界颇有抱怨的人,现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两位前度男友,见面时,客套些什么?

    总不能讨论许仲开与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点后悔要求与文思慧见面。

    太唐突了。

    小林见导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虚,轻径吁一口气,悄悄离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极入睡。

    看见有人推开大门,再推开一张椅子,走了过来。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谁?

    一个女孩子充满笑容拍手说:“醒醒,醒醒,我回来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别躺下去。”

    那女郎诧异问:“我是迷迭香,你不认得我?”

    余芒笑说:“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错地方了。”

    “不,”女郎摇摇头,“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过来搂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剑眉星目,雪肌红唇。

    “思慧,我不过与你有一个共同的学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来,轻轻转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过去,“思慧,慢走,有话同你说。”

    此时她自梦中惊醒,一额冷汗。

    余芒哑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见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换上宽身睡袍,扑倒床上。

    赴约时内心忐忑,故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文太太只迟到一点点。

    “余小姐,车子在等。”

    余芒即时跟在文太太身后上车。

    文太太神色呆滞,没有言语。

    她们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闭目静心养神,半晌睁眼,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余芒认得这条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种植法国梧桐,文艺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建筑物。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那是一间疗养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内心一阵绞痛,低下头来。

    司机在这个时候停好车子。

    文太太轻轻说:“就是这里。”

    余芒恍然大悟,脸色惨白地跟着文太太走进医院。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药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领她走上三楼,到其中一间病房门外站住。

    文太太转过头来,“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余芒快哭出来,颤声问:“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着余芒,轻轻说:“她不是病。”

    “什么?”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后三步,张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