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作者:亦舒



    文太太不再出声,轻轻推开病房门。

    她让余芒先进去。

    房内的看护见到文太太,站起身迎过来。

    余芒终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闭着双目,脸色安详。

    全身接满管子,四通八达地搭在仪器上。

    余芒并不笨,脑海中即时闪过一个字:COMA,她的心情难以形容,既震惊又心酸更气愤,不禁泪如泉涌,呆若木鸡。

    难怪文太太说思慧已死。

    文太太递手帕给余芒。

    病房空气清新,光线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说,另外一个迷迭香来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点冷,身体分文不动,脸容秀丽,一如童话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为一见面便可欣赏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谁知思慧已经成为植物人。

    余芒忍无可忍,悲不可抑,哭出声来。

    看护连忙过来,低声劝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着墙角,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

    过半晌,余芒自觉已经哭肿了脸,才尽量控制住情绪,但不知恁地,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滔滔不绝自眼眶挤出来,余芒长了这么大,要到这一天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悲从中来。

    她颤抖的手伸过去轻轻抚摸思慧的鬓脚,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当然动都没有动。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乐嗔贪痴恨妒都与她没有关系了,伊人悠然无知地躺着长睡,她的心是否有喜乐有平安?

    这个时候,另外有人推门进来。

    余芒抬起泪眼,看到于世保。

    世保见她在,也是一怔,双目陡然发红,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态,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声叹息,“你去安慰他几句。”

    余芒还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没有用。”

    余芒轻轻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这个时候,余芒听到银铃似一声笑,她猛地抬头,谁?

    然后颓然低下头,此地只有伤心人,恐怕笑声只是她耳鸣。

    于世保站在会客室,呆视长窗外的风景,余芒向他走去,两人不约而同拥抱对方,希望借助对方的力量,振作起来。

    余芒把脸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世保语气悲哀,一点说眼力都没有。

    余芒抬起头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靠仪器维生已有半年,医生说毫无希望。”

    “由什么引起?”

    世保一时无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双颊上,过一会儿,才苦涩地说:“我每天都来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这是对我的惩罚,思慧在生时我并无好好待她。”

    “慢着,”余芒说,“医学上来说,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会睁眼,不能移动,不再说话。”

    “但仍然生存。”

    “医生说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难过得一阵晕眩。

    过一会儿她说:“世保,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们成日哀悼。”

    “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别在许仲开面前提起,他会要我们的狗命。”

    余芒温和地说:“你误会仲开了。”

    “你同思慧老是帮着他。”

    他俩不知这时仲开已经站在后面,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内。

    一时仲开不知身在何处,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帮他有什么用,得到她们的总是于世保。

    他一时想不开,转头就走。

    却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这才发觉仲开也来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们,“来,你们都跟我来。”

    三个年轻人听话地跟文太太离去。

    车子直驶往香岛道三号。

    文太太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多堆在楼梯口,她招呼年轻人坐下。

    大家静默一会儿,文大太先开口:“我后天就要走了。”

    他们不语。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责任,或许你们会想,这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母亲,一生之中,总抽不出时间给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释,亦不欲辩白,更不求宽恕。”

    世保率先说:“阿姨,我了解你的情况。”

    文太太眼睛看着远处,苦苦地笑。

    仲开也跟着说:“这里有我们,你放心。”

    “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阿姨请说。”

    “不要重蹈覆辙,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喜欢余芒,请让余芒作出选择。”

    世保与仲开两人面面相觑。

    余芒则烧红了耳朵。

    文太太轻轻说:“落远一方不得纠缠。”

    世保与仲开一脸惭愧。

    文太太又看着余芒,“你,作出选择之后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弥补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荡。

    文太太吁出一口气,“余芒,你同我说,你是否与思慧有心灵感应?”

    仲开与世保啊地一声。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头想一会儿,又低下头,“有,她的若干记忆片断,像是闯入我的脑海,成为我思维的一部分。”

    “我也怀疑是这样,”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余芒据实说:“我也无法解释。”

    “你们有什么共同点?”

    “有,我们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先叫她露斯马利,然后在三岁才替她取思慧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