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软硬兼施之下,岂有不畏惧者?

  王守仁清正廉洁,不愿送礼,但麻烦一样会自动找上门。面对着要么送礼,要么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法解决了问题。他坚持了原则,也躲过了麻烦。

  如果你还不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那么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锦衣卫先生哭丧着脸,给江彬带回了那个让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经被张永抢走了。

  江彬气急败坏,但他很明白,张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脸,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想来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气。

  于是这个小人开始编造谣言,说什么王守仁与朱宸濠本来是一伙的,因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临时起兵之类的鬼话,还派人四处传播,混淆视听。

  这话虽然荒诞不经,但要是传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还是很麻烦的,关键时刻,张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说明了来龙去脉,并气愤地说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国之栋梁,为何要受到如此中伤?天理何在!”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不服管,却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当江彬来到朱厚照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后,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给我记住,这种话今后少讲!”

  还没等江彬反应过来,朱厚照又给了他一闷棍:

  “王守仁立刻复命,即日起为江西巡抚,按时到任,不得有误。”

  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打小报告了。

  【以德服人】

  其实江彬一直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他大字不识几个,从小所学专业是打架斗殴,偏偏跟对了老板,顿时飞黄腾达,一发不可收拾。杨廷和对他客客气气,张永不敢招惹他,钱宁被他关进牢房,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到头了。

  直到他碰见了王守仁。

  费尽心思想夺人功劳,却是竹篮打水,打小报告挖坑设圈套,最后自己掉了进去。

  失败,极其失败。

  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江彬决定转移战场,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也算到头了。不过这一次,他确实占据了先机。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来,要他交待所谓罪行。

  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他也不讲客套,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给朱宸濠报仇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反贼同党,该杀!”

  这句话那是相当厉害,反贼的黑锅谁敢背,张忠吓得不行,最终也没敢把伍文定怎么样。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他们灵机一动,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叛乱的口供。

  事实证明,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无论他们怎么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

  同时,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但情况仍然很糟,人心日渐不稳,眼看要失去控制,酿成大乱。

  在这关键时刻,王守仁回来了。

  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他找来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只干一件事情——骂人。

  这帮京城来的丘八都是老兵痞,骂人极其难听,而且还指名道姓,污秽到了极点。

  王守仁的随从和下属们每每听到这些话,都极为愤怒,准备找人收拾张忠。

  然而王守仁反对,他明白张忠的企图就是挑起是非,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他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非但不跟京军计较,还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王守仁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而转变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慢慢地,没有人再去捣乱胡说八道,也没有人再去寻衅滋事,张忠催促多次,鼓动挑拨,却始终无人响应。

  王守仁又用他那无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发生的灾难。

  京军们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人原先还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动证明,这些准流氓们也是讲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他连流氓都不如,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家产应该很多吧?”张忠得意地发问。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如此,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公公(张忠是太监),实在对不住,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不言语了。

  因为他知道,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

  说起这本帐,实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处送钱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实看着都觉得心疼,曾劝他,即使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应该省着点。

  朱宸濠却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么,我不过是给钱临时找个仓库而已(寄之库耳),到时候自然会拿回来的。”

  朱宸濠实在是个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简单,等到将来他夺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这些行贿的钱再收回来。连造反都打算要做无本生意,真可谓是官场中的极品,流氓中的流氓。

  为了到时候要钱方便,他每送一笔钱,就会记下详细的时间地点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一本帐本。

  后来这本要命的账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为了他的日常读物之一。

  张忠看着王守仁脸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无措,过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不必了,我信得过王先生。”

  “真的不用吗?”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诚恳。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张忠从此陷入了长期的抑郁状态,作为宫中的高级太监,江彬的死党,他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