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

  会全力支持此提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就此草草收场。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结不了尾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要说汪御史也算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鋐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鋐,好在旁边的人反应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百般无奈之下,张大人只好走人,临走时抛下一句愤怒的留言:

  “你们等着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别傻呆着了,一起撤吧!这场奇特的庭审就此结束。

  但张璁已经决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帝打了小报告,说他发现了一个反动团伙,此团伙组织严密,除夏言外,申请回避的两位法律专家也是资深的团伙成员。

  嘉靖表扬了张璁,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关进了监狱。

  张璁闻言大喜,这事情看来就算解决了,可惜张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这句:

  “让他们从速审讯,把供词给我,我要亲自过目!”

  这下子玩不转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专家孙应奎、曹卞自不必说,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供词,只怕要等到清军入关。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几个人还打不得,毕竟他们目前还不能划入敌我矛盾,这种领导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讯逼供,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该怎么办?没有办法。

  就这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们搞了几天几夜,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上报结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写的,彭泽指认夏言指使,纯属诬陷(泽诬以言所引)。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论,对张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应,他释放了夏言、孙应奎和曹卞,并给予亲切的慰问。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嘉靖又一次发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于利用他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