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
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
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
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
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
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
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
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
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
“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
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
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他发火了:
“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
夏言这样回答:
“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
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
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
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
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黑状】
在夏言看来,严嵩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小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事实确实如此,那次晚宴之后,严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须拍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因为小人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状。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严嵩觐见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岁之高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装——下跪——磕头等一系列规定项目,动作舒缓、紧凑,造诣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