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先生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给俺答送礼,让他回去打大同,无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达总动员令,命令周围驻军前来勤王。

  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大同总兵仇鸾。

  他是拼命赶过来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狈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锅。如果不及时过来,难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初仇总兵和我谈的时候,价码是……

  满头冷汗的仇鸾带着两万骑兵赶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热情感动,非但没有怀疑他,还极为信任地告诉他:

  “京城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仇鸾悲愤之余,准备去跳护城河了,结果又被部下拉了回来,大同已经如此狼狈,何况是京城?

  无计可施的他想来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办法——谈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来人说明来意,连久经沙场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惊,刚刚在大同谈完,仇总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速度实在惊人。

  仇鸾提出了条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让我入贡就行。

  虽然仇鸾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要求,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谓入贡,不过是肆意妄为、践踏国格的体面说法,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是国家形象问题,换句话说,就算给得起钱,也丢不起人。

  仇鸾不敢信口开河,只能立刻上报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决不了蒙古问题,于是嘉靖道长穿上黄袍,召开了内阁会议。

  与会人员有内阁大学士严嵩、李本、张治,还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着俺答送交的入贡书,问大臣们怎么办。

  李本不说话,张治也不说话,因为在内阁里他们说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绝,说话算数的严嵩却突然哑巴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但皇帝大人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严嵩发问了:

  “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先生既不能治军,也不能治国,其主修专业是拍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实惠的,不吃这一套,自然没有办法。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不过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必担心。”

  这是一个十分无耻的回答。

  在严嵩先生的逻辑体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抢了就抢了,杀了就杀了,反正与己无关。

  徐阶愤怒了,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朝廷首辅说出的话,虽然这里还轮不到他说话,却也已忍无可忍:

  “敌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能说是一群饿贼!”

  严嵩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礼部尚书,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徐阶,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换了一副面孔,冷冷地盯着贪生怕死的严嵩:

  “俺答的贡书呢?”

  严嵩慌忙拿出了文书,准备呈交给皇帝。

  嘉靖摆了摆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

  在嘉靖逼视的目光中,严嵩却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回答:

  “这是礼部的事。”

  所谓礼部的事,就是徐阶的事,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话,但事实上,这句话却是极为凶险,暗藏杀机。无论徐阶如何回答,都将惹祸上身。

  俺答入贡,说到底是个外交问题,严嵩推给礼部,虽说不大仗义,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阶推托,皇帝自然饶不了他。

  但如果徐阶满口答应,则必定会大难临头,因为入贡问题,也是个很丢脸的政治问题,嘉靖根本就不想答应,只是迫于形势,才找大臣商议,要是胆敢在这个时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帐,自然死罪难逃。